我资助了个贫困生。
他每天打三份工,却坚持把我给的每一笔钱都亲手还给我。
“姐姐,我只要你爱我。”
直到酒会重逢,他站在金字塔顶端,西装革履,眉眼倨傲。
记者追问他的商业秘诀。
他透过人群凝视我:“骗个女人养我。”
我第一次见到沈知遇,是在一个闷热的夏日午后。
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T恤,站在我们学校那栋崭新的、由我家族名义捐赠的图书馆门口,低着头,被一个趾高气扬的男生指着鼻子骂。
“沈知遇,你长没长眼睛?我这双鞋够你一年生活费了!你打十份工也赔不起!”
他脚边,是一滩被打翻的、黏糊糊的奶茶,和一个看起来质量很差的帆布包。
沈知遇只是沉默地站着,背脊挺得有些僵直,手指用力地蜷着,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他没有辩解,也没有看那个男生,目光落在自己磨得发白的球鞋鞋尖上。
周围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窃窃私语声像蚊子一样嗡嗡作响。
我本来已经走过去了,鬼使神差地,又折了回来。
“多少钱?”我拨开人群,站到那个男生面前。
男生看到我,气焰瞬间矮了半截。我家在这所名牌大学的存在感太强,强到没人不认识我这号人物——林晚星,林家这一代唯一的女儿,一个活在象牙塔顶端,不知人间疾苦为何物的象征。
“林、林学姐……”他结巴了一下,“没多少,就是……他撞了我,连句道歉都没有……”
我懒得听他废话,直接从手包里拿出钱夹,抽出一小叠红色钞票,也没数,递到他面前:“够不够?”
男生的脸一阵红一阵白,没敢接。
我把钱塞进他手里,然后看向一直低着头的沈知遇:“你,跟我来。”
他终于抬起头。
那一刻,我不得不承认,我愣了一下。
那是一张极其干净、也极其好看的脸。皮肤是常年不见阳光的苍白,鼻梁很高,嘴唇很薄,但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瞳仁是罕见的深褐色,像浸在冰水里的琥珀,里面没有任何情绪,没有屈辱,没有愤怒,甚至没有获救后的感激,只有一片沉寂的、近乎空洞的平静。
他看了我一眼,然后弯腰,默默捡起那个脏了的帆布包,跟在了我身后。
我把他带到图书馆后面一处僻静的树荫下。
“怎么回事?”我转过身,打量着他。他很瘦,个子却很高,比我高出一个头还多,但微微佝偻着背,像是习惯性地想要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他说的没错,是我没看路,撞到了他。”他的声音很低,带着一点少年人特有的清冽,但语调平铺直叙,没有波澜。
“为什么不说对不起?”
“说了。他不听。”他顿了顿,补充道,“他让我赔。”
我皱了皱眉,对这种校园霸凌行为感到厌烦。“以后遇到这种事,直接来找我。我是林晚星。”
他沉默了一下,然后说:“我知道。”
“你知道我?”
“学校里没人不知道您。”他回答,语气依旧平淡。
我从钱夹里又拿出所有现金,大概两三千块,递给他:“这个你拿着,就当是压惊。”
他看着那叠钱,没有动。
“拿着啊。”我又往前送了送。
他抬起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静静地看着我:“林学姐,我不需要。”
我有点好笑。一个穷得连奶茶都赔不起的学生,在我面前维持着可笑的自尊心。
“这不是施舍,”我试图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更真诚些,“算我借你的,等你以后有钱了再还我。”
他摇了摇头,很轻,但很坚定。“谢谢您刚才替我解围。钱,我不能要。”
说完,他朝我微微欠了欠身,拎着那个破旧的帆布包,转身就走。
夏日的阳光透过繁密的枝叶,在他清瘦的背上投下斑驳晃动的光影。他的背影挺直了些,却依旧带着一种与周遭格格不入的孤绝。
我捏着那叠钱,站在原地,看着他走远,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有点恼火,有点莫名其妙,还有一点点……被触动了。
那是我漫长而优渥的人生里,第一次有人如此干脆地拒绝我的“好意”,而且,是一个看起来如此需要“好意”的人。
后来,我让家里助理去查了查他。
沈知遇,物理系大一学生,来自一个我连名字都没听过的偏远小镇,父母双亡,靠社会救济和助学贷款上学,是名副其实的贫困生。
资料简单得可怜,像他这个人一样,透着一股贫瘠的苍白。
不知是出于一种微妙的不甘心,还是那点被触动的好奇心,或者干脆就是大小姐无聊生活里一时兴起的善心发作,我决定资助他。
我找到了他的辅导员,表明了意愿,设立了一个专门的账户,每月会打一笔足够他生活得不错的生活费过去。
我以为这件事就这么定了。
直到三天后的傍晚,他出现在我宿舍楼下。
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依旧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T恤,手里捏着一个信封。
“林学姐。”他叫住正要出门的我。
“是你?”我有些意外,“有事?”
他把那个信封递给我,厚度和我那天想给他的现金差不多。
“这是?”我没接。
“您让辅导员转交给我的生活费。”他看着我,眼神还是那样平静,“谢谢您的好意,但我不能收。”
我有点火了。“沈知遇,你是不是有毛病?给你钱你为什么不要?你不是需要钱吗?”
他对于我的粗口没有表现出任何反应,只是说:“我在打工,可以养活自己。”
“打什么工?端盘子还是发传单?能赚几个钱?”我简直不能理解他的脑回路,“我给你的钱,足够你安心学习,不用把时间浪费在那些没有意义的兼职上。”
他沉默了片刻,然后说:“那些时间,对我来说有意义。”
他把信封又往前递了递,动作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执拗:“学姐,请您收回去。”
我看着他那双固执的眼睛,和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的手指关节,突然感到一阵无力。
我林家大小姐的身份,我的钱,在我过去的二十年人生里,几乎是无所不能的通行证。可在这个叫沈知遇的贫困生面前,却第一次接连碰壁。
我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接过信封:“随你便!”
他像是松了一口气,紧绷的肩膀微微塌下来一点。然后,他看着我,很认真地说:“学姐,如果您真的想帮我……”
他停顿了一下,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似乎有什么极细微的东西闪了一下。
“我只需要您爱我。”
我愣住了。
爱?
这个字从一个几乎算是陌生的、贫寒的少年口中说出来,指向我这个资助者,显得那么突兀、怪异,甚至……有点可笑。
我当时只以为那是他表达感激的一种笨拙的、用词不当的方式。或者,是他另一种形式的、可笑的自尊心在作祟——不要钱,要关怀?
我扯了扯嘴角,带着点居高临下的怜悯:“行了,知道了。有困难可以来找我。”
他没再说什么,又朝我欠了欠身,转身离开了。
从那以后,每个月,他都会准时出现,把那个装着生活费的信封,原封不动地还到我手上。
无论我是态度强硬地拒绝,还是试图跟他讲道理,他都固执得像一块石头。
“学姐,这是这个月的。”他的说辞永远不变。
而我给的钱,他一分都没花过。
我们的交集,似乎就固定在了这每月一次的“还款”上。
我知道了他同时打着三份工:早上送报纸和牛奶,中午在食堂帮忙,晚上去便利店值夜班。他的成绩却好得惊人,永远是系里的第一名。
我偶尔会在校园里碰到他。有时是清晨,他骑着破旧的自行车,车筐里塞满了报纸,身影在晨雾中穿梭;有时是深夜,他从便利店下班,拖着疲惫的步伐走回宿舍。
他每次见到我,还是会停下来,叫一声“林学姐”,然后就是长久的沉默。
我试过给他买衣服,买学习用品,甚至想给他换一份轻松点的兼职,都被他无声地拒绝了。
他像个密不透风的堡垒,把我所有的“资助”都挡在外面。
唯一的例外,是那句话。
每次还钱给我之后,他有时候会抬头看我一眼,然后很低很低地说一句:
“姐姐,我只要你爱我。”
从最初的“学姐”,到后来的“姐姐”,称呼变了,但那句话的核心没变。
我始终搞不懂他。
说他别有用心吧,他连一分钱都不要。说他清高自傲吧,他又一次次地来找我,说那种暧昧不明的话。
时间久了,我从最初的不解和恼火,变成了一种复杂的好奇,甚至隐隐生出一种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妙的牵挂。
这个叫沈知遇的少年,像一株生长在悬崖峭壁上的植物,顽强、沉默,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骄傲,和一种让人看不透的脆弱。
我习惯了每月见到他,习惯了他那句莫名其妙的话,也习惯了他那双沉寂的眼睛里,偶尔因为我而闪过的一丝极细微的、难以捕捉的光亮。
我以为,我和他之间,会一直这样下去。
直到他毕业,找到工作,然后慢慢消失在茫茫人海。
我们本是两个世界的人。
那时的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多年以后,我们会以那样一种方式,在另一个截然不同的场景下重逢。
而那句我一度以为是少年人笨拙依赖的“我只要你爱我”,会像一个冰冷的诅咒,贯穿我们之后所有的纠缠与刺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