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冲破云层,在熟悉的城市夜空盘旋降落。阮薇靠着舷窗,看着脚下那片璀璨却冰冷的光海,恍惚间竟分不清,这究竟是一场逃离,还是一次归来。
几个小时的航程,她几乎未曾合眼。脑子里反复回放着与霍沉屿有关的碎片,那些她曾刻意遗忘或扭曲解读的细节,此刻都变得无比清晰,带着尖锐的疑点,刺穿着她原本坚定的认知。
取行李,打车,报出那个她以为此生再也不会踏足的医院地址。司机从后视镜看了她一眼,大概是奇怪一个刚从海边回来、穿着单薄长裙、脸色苍白的女人,为何深夜直奔本市最顶级的私立医院。
医院VIP楼层,寂静得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回音。消毒水的气味弥漫在空气里,冰冷而肃穆。走廊尽头那间病房门口,果然守着两个穿着黑色西装、身形挺拔的保镖,以及一脸疲惫、正低声讲着电话的林哲。
林哲看到她,明显愣住了,连电话那头说了什么都忘了回应。他快速对电话说了句“稍后联系”,便挂断迎了上来,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惊愕:“阮……阮小姐?您怎么……”
“他怎么样?”阮薇打断他,声音因为长途飞行和紧张而有些沙哑。她没心思寒暄,目光直接投向那扇紧闭的、厚重的病房门。
林哲眼神复杂地看了她一眼,有惊讶,有审视,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如释重负?他侧了侧身,低声道:“霍总刚睡着。情况……暂时稳定了,是急性胃出血,加上长期失眠和过度疲劳引发的应激性心肌炎。医生说要绝对静养。”
胃出血?心肌炎?阮薇的心又沉了几分。这些词,与那个在她印象中永远无坚不摧的男人,实在难以联系到一起。
“我能……进去看看吗?”她问,声音很轻,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小心翼翼。
林哲犹豫了一下,似乎在权衡什么,最终还是点了点头,示意保镖让开。他压低声音:“阮小姐,霍总醒来如果看到您……请您……尽量不要刺激他。医生说他现在情绪不能有太大波动。”
阮薇点了点头,手心里沁出薄汗。她深吸一口气,轻轻推开了病房门。
病房是套间,外间是客厅布置,里间才是病床。她放轻脚步,绕过隔断,看到了躺在白色病床上的霍沉屿。
只一眼,她的呼吸就滞住了。
灯光调得很暗,柔和地洒在他脸上。他闭着眼,脸色是近乎透明的苍白,唇上没什么血色,平日里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头发有些凌乱地搭在额前。手背上埋着留置针,透明的药液正一点点滴入他的血管。氧气软管轻轻搁在他的鼻下,随着他微弱的呼吸,产生浅浅的白雾。
他瘦了很多,下颌线更加锋利,眼下有着浓重的青黑。整个人脆弱得像一件易碎的瓷器,哪里还有半分往日里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霍氏总裁的影子。
阮薇就那样静静地站在床尾,隔着几步的距离,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着,酸涩、胀痛,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慌。她从未见过这样的霍沉屿,虚弱得仿佛下一秒就会消失。
时间一点点流逝,病房里只有仪器规律的滴答声,和他清浅的呼吸声。
不知过了多久,床上的人睫毛颤动了一下,极其缓慢地睁开了眼睛。
他的眼神起初是涣散的、带着刚醒时的迷茫,视线在房间里漫无目的地游移,然后,定格在了站在床尾的她身上。
那一刻,阮薇清楚地看到,霍沉屿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苍白的脸上掠过一丝极度的震惊,随即,那震惊迅速被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东西所取代——是难以置信,是慌乱,甚至……有一闪而过的,类似于狼狈的情绪。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先引发了一阵低哑的咳嗽。他皱着眉,想抬手,却因为虚弱和输液管而动作迟缓。
阮薇下意识地上前一步,想去扶他,却又在指尖即将触碰到他时,硬生生停住了。
霍沉屿止住咳嗽,抬起眼,目光沉沉地锁住她,那里面已经恢复了惯有的冷静,只是声音依旧沙哑得厉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谁让你回来的?”
不是“你怎么来了”,也不是“你回来了”,而是带着明显质问语气的“谁让你回来的”。
阮薇的心,像是被这句话轻轻刺了一下。她挺直了背脊,迎上他的目光,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无波:“我看到新闻了。”
霍沉屿的眉头蹙得更紧,眼神锐利地审视着她,仿佛想从她脸上找出破绽:“所以?来看我死了没有?”
他的话依旧刻薄,带着他特有的攻击性,可配合着他此刻虚弱的模样,却只让阮薇觉得心口更堵。
她没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反问,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微颤:“为什么?是因为和苏晚晴分手,还是因为……别的?”
问出这句话,几乎用尽了她所有的勇气。她紧紧盯着他的眼睛,不肯错过他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
霍沉屿闻言,眸光骤然深邃,像骤然掀起漩涡的寒潭。他沉默地看着她,病房里的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许久,他才极轻地嗤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带着浓浓的自嘲和疲惫:“阮薇,你现在是以什么身份,在问我这个问题?”
他的目光扫过她风尘仆仆的样子,扫过她裙摆上或许还沾着的海边细沙,最终,落回她强作镇定的脸上,一字一句,清晰地问道:
“是那个拿了我三百五十万,迫不及待远走高飞的前任契约未婚妻子?”
“还是……”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探究,
“一个,仅仅是出于同情,才回来看一眼的……陌生人?”
心电监护仪尖锐的警报声像一把利刃,划破了病房里凝滞的空气。门被猛地推开,林哲带着护士急匆匆地冲了进来。
“霍总!”林哲看到霍沉屿苍白的脸色和急促的呼吸,脸色大变。
护士训练有素地上前,快速检查仪器,准备安抚情绪或用药。混乱中,霍沉屿的目光却越过所有人,死死锁在阮薇脸上。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风暴尚未平息,却又因为她那句轻飘飘的话,翻涌起更复杂的、难以置信的微光。
她不是可怜他?那是什么?
阮薇在护士的示意下,被动地退到角落,看着医护人员围着霍沉屿忙碌。他闭着眼,眉头紧锁,任由护士给他重新戴好氧气管,调整输液速度,但那只没有输液的手,却紧紧攥着身下的床单,指节泛白,显露出他内心极不平静。
她的话,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究竟激起了怎样的涟漪,她无从得知,只知道,有些东西,从她说出口的那一刻起,就再也无法收回,也……不想收回了。
药物的作用很快显现,霍沉屿的呼吸逐渐平稳,警报声解除,他沉沉睡去,只是眉宇间依旧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疲惫与挣扎。
林哲示意阮薇到外间客厅。
“阮小姐,”林哲的语气带着前所未有的复杂,他看了看里间病床上的人,压低声音,“霍总现在的情况,真的不能再受刺激了。您刚才……”他顿了顿,似乎不知该如何形容那场突如其来的对峙,“您还是先回去休息吧,酒店已经安排好了。”
阮薇却摇了摇头,目光坚定地看向里间那道门:“林助理,麻烦你,我想留在这里。”
林哲愣了一下,似乎想劝,但看到阮薇眼中不容置疑的神色,最终还是叹了口气:“那……好吧。我在隔壁房间,有任何事,随时叫我。”
这一夜,阮薇就坐在病房外间的沙发上,隔着一段距离,守着里面那个沉睡的男人。她没有睡,也无法入睡。脑海里反复回响着霍沉屿失控的质问,回响着自己那句冲口而出的回答。
不是可怜。
那是什么?
是这几个月纠缠里滋生出的、她不敢承认的在意?是看到他虚弱倒下时、那撕心裂肺的恐慌?还是……在剥离了契约、金钱、报复等等一切外衣后,依然无法抹去的、关于这个复杂男人本身的一点……心动?
答案呼之欲出,她却不敢轻易触碰。
天快亮时,里间传来轻微的响动。阮薇立刻起身,轻轻推门进去。
霍沉屿已经醒了,正靠在升起的床头,望着窗外泛起的鱼肚白。听到脚步声,他转过头,目光平静了许多,但深处依旧藏着审视和一丝难以化解的疲惫。
四目相对,一时无言。昨夜的激烈冲突和未尽之语,像一层薄雾,笼罩在两人之间。
最终,是霍沉屿先开了口,声音依旧沙哑,却恢复了平日的冷静,甚至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疏离:“你怎么还没走?”
阮薇走到床边,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拿起床头柜上的水杯,试了试温度,递给他:“喝点水。”
霍沉屿看着她自然的动作,眼神微动,沉默地接过水杯,喝了一小口。
“阮薇,”他放下水杯,目光落在她带着倦意的脸上,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沉重的决绝,“昨晚的话,你就当是一个病人神志不清的胡言乱语。”
阮薇的心微微一沉。他又想缩回他的壳里去了吗?用冷漠和推开,来维持他摇摇欲坠的骄傲和掌控感?
“可我听得清清楚楚。”阮薇迎上他的目光,不退不让,“而且,我的回答,也不是胡言乱语。”
霍沉屿的瞳孔不易察觉地缩了一下,他抿紧了苍白的唇,似乎在压抑着什么。
阮薇深吸一口气,决定不再逃避。她看着他,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霍沉屿,我回来,不是因为新闻,也不是因为同情。我只是……没办法在以为你可能出事的时候,一个人待在那么远的地方。”
她顿了顿,鼓足勇气,继续道:“那三百五十万,我会还给你。不是用你规定的方式,而是用我自己的方式,也许需要很久,但我会还清。”
霍沉屿猛地抬眼看向她,眼中充满了震惊和不解。
“然后,”阮薇的声音轻了下来,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我们之间,能不能……重新开始?没有契约,没有报复,没有苏晚晴,只是……阮薇和霍沉屿,重新认识一次。”
说完这番话,她感觉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只能紧张地看着他,等待他的审判。
病房里再次安静下来,只有窗外渐渐响起的城市苏醒的声音。霍沉屿久久地凝视着她,那双深邃的眼眸里,翻涌着惊涛骇浪。有难以置信,有挣扎,有长期习惯于掌控一切的人突然面临失控的恐慌,但最终,在那片复杂的情绪深处,似乎有一丝冰封的东西,正在悄然融化。
他看了她很久,久到阮薇几乎要以为他会再次用冷言冷语将她推开。
然后,他极其缓慢地、几乎难以察觉地,点了点头。动作很轻,却像是一个沉重的承诺,砸在阮薇的心上。
他没有说话,但那双一直紧抿的唇,线条似乎柔和了一丝。他移开目光,重新看向窗外,晨曦的光芒透过玻璃,洒在他依旧苍白却不再那么冰冷的侧脸上。
阮薇站在原地,看着他细微的变化,一直紧绷的心弦,终于缓缓松开。一股混杂着酸涩、释然和微弱希望的暖流,悄然涌遍全身。
她知道,横亘在他们之间的,还有太多的过往、猜疑和伤痕需要时间去抚平。未来依旧模糊不清,挑战重重。
但至少此刻,在这间充满消毒水气味的病房里,在晨曦初露的时分,他们之间那扇紧紧关闭的门,似乎,终于被推开了一道缝隙。
光透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