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沉屿消失了整整三天。
顶层公寓安静得像一座被遗忘的坟墓。阮薇依旧维持着原有的状态,吃饭,睡觉,坐在窗前看日升月落。只是她吃得越来越少,人肉眼可见地消瘦下去,宽大的家居服穿在身上空荡荡的,下巴尖得能戳人。
第四天下午,林哲来了,身后还跟着一个穿着白大褂、提着医疗箱的中年女人。
“阮小姐,”林哲的语气一如既往地刻板,但眼神里似乎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霍总吩咐,让陈医生给您做个检查。”
阮薇没说话,甚至没看他们一眼,依旧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
陈医生走上前,态度温和却不容拒绝:“阮小姐,请配合一下,只是常规检查。”
冰凉的听诊器贴上胸口,血压计缠绕上手臂。阮薇像个没有灵魂的木偶,任由摆布。检查很快结束,陈医生收起器械,对林哲低声说了几句。
林哲点了点头,转向阮薇:“阮小姐,您有些营养不良和轻微贫血。霍总的意思是,请您务必保重身体。”他顿了顿,补充道,“另外,从今天起,您可以有限度地使用网络了。当然,是在监控之下。”
阮薇的眼睫几不可查地颤动了一下,但依旧没有回应。
林哲似乎也不期待她的回应,交代完毕,便带着陈医生离开了。
限制的解除来得突兀且毫无道理。阮薇走到书桌前,那台之前形同虚设的笔记本电脑果然已经恢复了网络连接。她迟疑了一下,手指有些僵硬地打开了浏览器。
搜索框里,她下意识地输入了“霍氏集团 近期动态”。
弹出的财经新闻标题,却让她愣住了。
【霍氏集团或中止与苏氏重大合作项目,强强联合生变?】
【独家爆料:霍沉屿深夜密会竞争对手,苏家大小姐疑成弃子?】
【商业联姻破裂前兆?霍苏两家股价双双受挫!】
一条条触目惊心的标题,配着些模糊的偷拍照片——霍沉屿与另一家财团千金的会面,苏晚晴在公开场合强颜欢笑的模样……信息量巨大,指向一个再明确不过的事实:霍沉屿和苏晚晴之间,出了问题。而且,是霍沉屿主动掀起的风波。
阮薇盯着屏幕,心脏在胸腔里缓慢而沉重地跳动。她不明白。这不符合霍沉屿一贯的行事风格,更不符合他对苏晚晴那近乎偏执的……占有欲?
她关掉网页,手指无意识地在触摸板上滑动。然后,她点开了本地新闻的社会版块。一条不起眼的短讯吸引了她的注意——
【南山疗养院获霍氏慈善基金会巨额捐赠,医疗设备将全面升级】
报道的日期,就在霍家宴会后的第二天。
阮薇的呼吸微微一滞。
限制的解除,苏晚晴的出局,南山疗养院的捐赠……这些看似毫无关联的碎片,在她脑海里碰撞、拼接,指向一个她不敢深思的可能。
不,不可能。
她用力闭上眼,将那个荒谬的念头压下去。这一定是霍沉屿新的把戏,更深的陷阱。他惯会用这种手段,打一棒子,再给颗甜枣,让她在希望和绝望之间反复煎熬,最终彻底崩溃,心甘情愿成为他掌心的玩物。
她不能上当。
傍晚,天色彻底暗下来,城市华灯初上。阮薇没有开灯,独自坐在黑暗的客厅里,像一尊凝固的雕像。
玄关处传来电子锁开启的声音。
这一次,脚步声沉稳、清晰,带着主人一贯的掌控力。霍沉屿回来了。
他穿着剪裁完美的黑色西装,像是刚从某个重要场合离开,身上带着室外的微凉和一丝淡淡的烟草味。他没有开灯,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光线,径直走到沙发前。
阮薇能感觉到他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带着一种审视的、复杂的重量。
长时间的沉默在黑暗中蔓延。不同于之前的压抑,这次沉默里,涌动着一股暗流,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酝酿,在博弈。
终于,霍沉屿开口了。他的声音低沉,平静,却不再是以往那种冰冷的命令口吻,而是带着一种……近乎疲惫的沙哑。
“苏晚晴的事,与你无关。”他忽然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
阮薇的心跳漏了一拍,但她依旧维持着沉默,放在膝盖上的手却悄悄攥紧了。
霍沉屿似乎也不期待她的回答,他往前走了一步,在沙发前的茶几上放下了什么东西,发出轻微的“咔哒”声。
“你的护照和身份证。”他说,语气平淡,却像一块巨石投入死水,在阮薇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
她猛地抬起头,在昏暗的光线下,难以置信地看向茶几上那两个小小的、却象征着她失去已久的自由的证件。然后又看向霍沉屿。黑暗中,他的轮廓模糊,看不清表情。
“明天,”霍沉屿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僵硬的缓和,“林哲会送你去机场。”
阮薇的呼吸彻底停滞了,血液仿佛在瞬间凝固。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要放她走?
在她已经彻底绝望,准备在这座华丽牢笼里腐烂的时候?在她刚刚筑起更高心防,认定这是他新一轮折磨的时候?
为什么?
是因为苏晚晴?因为商业利益?还是因为……那天晚上,她捡起的那个玩具车?那句“戏演完了,就放我走”?
无数个疑问在她脑海里疯狂冲撞,让她头晕目眩。
霍沉屿站在原地,没有靠近,也没有离开。黑暗中,他似乎轻轻吸了一口气,才继续用那种低沉而紧绷的声音说:
“阮薇,”他叫她的名字,不再是冰冷的“阮小姐”,也不是盛怒下的全名,而是这两个字,从他口中吐出,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你可以走了。”
说完这句,他不再停留,转身,迈着依旧沉稳却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的步伐,走向书房。
厚重的实木门在他身后关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回响。
客厅里,重新只剩下阮薇一个人,和窗外无边无际的夜色。
以及,茶几上,那两份小小的、却重若千钧的证件。
自由,突如其来,像个巨大的、不真实的幻影,将她彻底吞没。
机场的广播用中英双语重复着航班信息,声音在空旷的候机厅里显得遥远而不真实。阮薇坐在冰冷的塑料椅上,手边只有一个轻便的登机箱,里面装着几件最简单的衣物,和那张存着这几个月“薪酬”的银行卡。
林哲将她送到安检口,便停住了脚步,金丝边眼镜后的目光一如既往地看不出情绪。“阮小姐,我就送到这里。祝您……一路平安。”
阮薇点了点头,没有说谢谢,也没有道别。她拉起行李箱,转身汇入排队的人流。每一步都走得很稳,没有回头。
通过安检,找到登机口,离起飞还有一个多小时。她选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周围是形形色色的旅客,喧哗,匆忙,充满了鲜活的生活气息。她却感觉自己像个局外人,灵魂的一部分似乎还滞留在那个顶层公寓的落地窗前,看着这座她即将离开的城市。
她拿出手机,屏幕干净,没有任何未读消息。霍沉屿没有再来电话,也没有只言片语。那晚在黑暗的客厅里,他放下证件,说出“你可以走了”之后,便如同人间蒸发。连今早送行,都只是派了林哲。
也好。干净利落,符合他一贯的风格。一场交易,银货两讫,再无瓜葛。
她打开购票APP,确认航班信息。目的地是一个南方临海的小城,温暖,湿润,与这里干燥寒冷的北方截然不同。她随便选的,只因为机票便宜,且看起来足够遥远。
指尖划过屏幕,无意中点开了本地新闻推送。一条加粗的标题跳了出来:
【霍氏集团官方声明:与苏氏集团战略合作全面终止,霍沉屿先生与苏晚晴小姐私人关系亦已结束,望各界尊重。】
声明措辞官方、冰冷,却如同一把重锤,敲在阮薇早已麻木的心上。所以,是真的。他不是在演戏,也不是新的把戏。他是真的,亲手斩断了与苏晚晴的一切。
为什么?
这个问题,像鬼魅一样纠缠了她好几天。她强迫自己不去想,将之归因于商业利益的权衡,或者是他那阴晴不定的脾气又一次发作。可心底某个角落,总有一个微弱的声音在质疑。
她甩甩头,关掉新闻,将手机塞回口袋。不重要了。原因如何,都与她无关了。她自由了。
登机口开始排队。阮薇站起身,拉起行李箱。轮子在地面滑过,发出轻微的声响。她跟着队伍缓缓向前移动,离那道通往廊桥的门越来越近。
就在这时,口袋里的手机突兀地震动起来。
不是电话,是一条短信。
她的心跳,毫无预兆地漏跳了一拍。一种荒谬的、不该有的预感攫住了她。她几乎是颤抖着手,摸出手机。
屏幕上,显示着一个没有存储、却熟悉到刻入骨髓的号码。
霍沉屿。
短信内容只有短短一行字,没有任何称呼,没有任何标点,像他这个人一样,简洁,强势,不容置疑:
“回来。”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机场的喧嚣瞬间褪去,世界只剩下屏幕上那两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着她的眼睛。
回来?
他凭什么?在给了她证件,亲口说“你可以走了”之后?在她已经通过安检,即将登机,触碰到自由边缘的时刻?
一股冰冷的怒意,混杂着被戏弄的屈辱,猛地冲上头顶。她几乎要冷笑出声。
可指尖悬在屏幕上方,却迟迟没有按下删除。
脑海里不受控制地闪过一些碎片——他醉酒那晚眼底的混乱与痛苦,他放下证件时紧绷的下颌线,还有更早之前,在霍家老宅,他看着她捡起玩具车时,那一闪而过的、复杂的眼神……
不。阮薇用力闭了闭眼,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这是陷阱。一定是。他后悔了,他不能容忍任何东西脱离他的掌控,哪怕是一个他早已厌弃的玩物。这声“回来”,是新的枷锁,是更深的深渊。
“女士,请出示您的登机牌。”地勤人员礼貌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阮薇猛地回过神,深吸一口气,将手机屏幕按熄,塞回口袋最深处。她递上登机牌,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无波:“谢谢。”
通过廊桥,踏入机舱。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和皮革混合的味道。她找到自己的靠窗位置坐下,系好安全带。
飞机开始滑行,加速,轰鸣着冲上云霄。
失重感传来的瞬间,阮薇偏过头,透过小小的舷窗,看向下方越来越小的城市。纵横交错的街道,蚂蚁般的车辆,还有那座曾经囚禁她的、高耸入云的建筑,都逐渐模糊,最终被厚厚的云层彻底隔绝。
她以为会有解脱,有狂喜,有重获新生的泪水。
可是,没有。
心口的位置,空荡荡的,只有一种无边无际的疲惫,和一种……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细微的、被拉扯般的钝痛。
她拿出那张崭新的、以她本名开户的银行卡,指腹摩挲着冰凉的卡面。里面是五十万乘以七个月,三百五十万。一笔足以让她在任何一个地方重新开始、安稳度日的巨款。
这是她卖掉了七个月自由、尊严和某种她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换来的。
飞机穿过云层,进入平流层。窗外是刺眼夺目的阳光,和一片无边无际的、蔚蓝到令人心慌的天空。
阮薇靠在椅背上,闭上眼。
霍沉屿。
戏,已经散场了。
这一次,我不会回头。
飞机落地时,潮湿温热的海风扑面而来,与北方干燥的冷冽截然不同。阮薇拖着行李箱,走出小小的机场,叫了一辆出租车,报上提前订好的民宿地址。
小城很安静,节奏缓慢。民宿老板娘是个热情的中年女人,操着带口音的普通话,帮她安顿好,又热情地推荐了附近的海鲜排挡。阮薇道了谢,关上门,隔绝了外界的声音。
房间很小,但干净,带一个能看到一角海景的小阳台。她放下行李,站在阳台边,看着远处灰蓝色的海平面,久久没有动。
接下来的几天,她像一抹游魂,在这座陌生的城市里飘荡。她去海边散步,看潮起潮落;她去菜市场,听小贩吆喝,买最新鲜的水果;她甚至尝试着去了当地的一个小渔村,看渔民修补渔网,皮肤被海风和阳光镀成古铜色。
她努力让自己融入这种平静的、烟火气的生活里。可总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食物尝不出味道,海风闻不到咸腥,阳光照在身上也感觉不到暖意。她像一个被抽走了感官的木偶,机械地重复着“生活”的动作,内心却是一片死寂的荒原。
那个来自霍沉屿的“回来”的短信,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隐秘地溃烂着。她没有回复,也没有拉黑那个号码,只是任由它像一颗定时炸弹,沉默地躺在收件箱里。她不知道自己还在期待什么,或者,在害怕什么。
第五天傍晚,她在一家临海的小咖啡馆坐下,点了一杯黑咖啡。苦涩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丝短暂的清醒。她打开手机,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点开了搜索框,输入了“霍沉屿”三个字。
她告诉自己,只是想确认一下,他是不是又有了新的“剧本”,新的“女主角”。苏晚晴出局了,总会有下一个。像他那样的男人,永远不会缺少陪伴。
然而,跳出来的最新关联词和新闻标题,却让她握着咖啡杯的手,猛地一抖,滚烫的咖啡溅出来,烫红了手背,她却浑然不觉。
【霍氏集团总裁霍沉屿疑似重病入院,集团股价震荡】
【独家:霍沉屿紧急送医,情况不明,霍氏内部封锁消息】
【商业帝国舵手倒下?探秘霍沉屿入院真相】
配图是几张模糊的、显然是偷拍的照片——深夜的医院门口,熟悉的黑色轿车,林哲匆忙的身影,还有……一张从高处拍摄的、病床上模糊的侧影,虽然看不太清,但那轮廓,阮薇绝不会认错。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跳动,随即又疯狂地擂动起来,撞得胸口生疼。血液仿佛在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冰冷地退去。
重病?入院?
怎么可能?那个强势、霸道、仿佛永远掌控一切的男人,那个几天前还能用一条短信搅动她心绪的男人,怎么会……
她手指颤抖着,点开一条看起来相对靠谱的财经分析报道。文章语焉不详,只提及霍沉屿是因“过度劳累引发旧疾”,需要静养,暂时由副手代理集团事务。报道末尾,笔者用谨慎的笔调暗示,此次突发状况可能与近期霍氏终止与苏氏合作引发的内部震荡有关。
旧疾?她从未听说过他有什么旧疾。在一起的那七个月,他永远精力充沛,像个不知疲倦的机器。是装的?还是……真的?
过度劳累?是因为和苏晚晴分手?还是因为……别的?
一个荒谬的、她拼命压抑的念头,不受控制地破土而出。
不,不可能。阮薇用力摇头,试图甩掉这个可笑的想法。他那样的人,怎么可能会因为……因为她这样一个无足轻重的、用钱买来的契约妻子而……
可是,时间点太过巧合。他放她走,然后和苏晚晴彻底了断,紧接着就……倒下了。
咖啡馆里放着舒缓的爵士乐,周围的客人低声谈笑,海风透过半开的窗户吹进来,带着咸湿的气息。可阮薇却觉得四周的声音都在远去,世界只剩下手机屏幕上那些冰冷的文字和模糊的照片。
她想起他醉酒那晚的混乱,想起他放下证件时的僵硬,想起他说“你可以走了”时,声音里那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难道……那些她以为的掌控、戏弄、折磨背后,隐藏着别的什么?某种连霍沉屿自己都无法面对、更无法宣之于口的东西?
这个念头一旦出现,就像藤蔓一样疯狂滋长,缠绕住她的心脏,让她呼吸困难。
她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声响,引来周围几道诧异的目光。她顾不上了,抓起手机和包,几乎是跑着冲出了咖啡馆。
外面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海边的路灯次第亮起。她站在路边,看着车来车往,却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
回去?
回到那个她拼尽全力才逃离的城市?回到那个囚禁过她、伤害过她的男人身边?
理智在尖叫着阻止她:阮薇,你疯了吗?他一句话,一条短信,你就又要自投罗网?你忘了他是怎么对你的?忘了那三百五十万是怎么来的?忘了你好不容易才获得的自由?
可是,另一个声音,微弱却固执地在她心底响起:万一呢?万一他不是在演戏?万一是真的……那她这样一走了之,算什么?
海风很大,吹乱了她的长发,也吹不散她心头的惊涛骇浪。
她拿出手机,屏幕还停留在霍沉屿入院的那条新闻上。鬼使神差地,她点开了通讯录,找到了那个没有存储却烂熟于心的号码。
指尖悬在拨号键上,微微颤抖。
良久,她终究没有按下去。
而是退了出来,打开了机票购买的APP。
最近一班飞回那个城市的航班,在三个小时后。
阮薇站在异乡的街头,身后是温暖平静的、可以重新开始的生活。面前,是未知的、大概率是另一个深渊的漩涡。
她抬起头,看着暮色四合的天空,深深吸了一口带着海腥味的空气。
然后,低下头,用颤抖却坚定的手指,按下了确认购买的按钮。
霍沉屿。
如果这是你新的剧本。
那我便回去,亲眼看看。
这最后一幕,到底是你赢了,
还是我,终于彻底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