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晚在套房里住了下来。
我让李铭安排了最可靠的人手照顾她的起居,所有用品一应俱全,都是最舒适低调的款式,避免任何可能让她感到不适的奢华。她依旧很沉默,大部分时间都待在自己的房间里,或者坐在落地窗前,安静地看着楼下车水马龙。像一只受惊后,小心翼翼试探着新环境的小动物。
这种沉默和谨慎,像一根细刺,扎在我心里。我知道,这不仅仅是性格使然,更是过去三年,乃至更久以来,生活加诸在她身上的烙印。
我不能急,但有些事,必须立刻弄清楚。
书房里,我面前放着李铭刚刚送来的、还散发着油墨味的调查报告。只有薄薄几页纸,却重得让我几乎无法拿起。
“苏晚,女,25岁,籍贯H省某县……” 干瘪的文字,开始勾勒出她简单到近乎苍白的人生轨迹。幼年丧父,母亲改嫁后几乎断绝联系,由奶奶在乡下抚养长大。奶奶在她高中时病逝,她靠着助学贷款和打工读完了一个普通的专科酒店管理专业。三年前,也就是她22岁那年,来到这座城市,在蓝湾酒店做客房服务实习生。
然后,就是那场改变一切的大火。
报告里夹着几张当时火灾后的新闻截图和医院记录复印件。苏晚当时被诊断为“吸入性肺损伤、身体多处二度烧伤”,在那家普通的公立医院住了将近一个月。出院后,因为身体状况和疤痕问题,无法再从事酒店前台一类需要形象的工作,实习自然终止。之后三年,她辗转于各种底层零工:餐厅洗碗工、超市理货员、物业保洁……直到半年前,进入星耀传媒旗下的员工食堂,做清洁工。
报告最后,附了几张近期她在食堂工作的监控截图。画面模糊,但能看清她总是低着头,默默做着繁重的工作。有一张,是林薇薇和几个小明星颐指气使地站在她面前,似乎在训斥什么,苏晚垂着手,像一棵被风雨摧折的小草。
我的手指死死捏着那几张纸,指节泛白。胸腔里那股自从宴会厅后就一直盘旋的怒火,混合着铺天盖地的愧疚,几乎要将我吞噬。
二十二岁,花样年华,本该有无限可能。却因为救了一个陌生人,人生轨迹彻底偏离,坠入底层,挣扎求生。而那个被她救下的人,却在三年里,对着一个窃取她功劳的小人,掏心掏肺,将她本该拥有的一切,拱手奉上。
何其讽刺!何其眼瞎!
“她这三年……有没有尝试联系过我?或者闻氏?”我听到自己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李铭站在桌前,神色凝重:“我们仔细排查过。火灾后不久,闻氏确实公开表示过要酬谢救人者,但当时现场混乱,官方公布的救人者信息语焉不详,只说是‘酒店工作人员’。老夫人当时悲痛欲绝,又担心媒体过度关注影响您康复,是私下派人寻找的。但……”
他顿了顿,艰难地继续:“但当时负责此事的人,可能……可能更倾向于找到一个‘符合预期’的救命恩人。”
我懂了。一个无依无靠、伤痕累累、躺在普通医院里的底层实习生,和一个家境尚可、形象姣好、适时出现在私立医院门口、声称自己“吓坏了记不清细节”的林薇薇。在有些人眼里,哪个更容易掌控,哪个更“适合”成为闻家少爷的救命恩人,答案不言而喻。
甚至,可能都未必是“倾向于”,而是有人刻意引导了这个结果。林薇薇那对精于算计的父母,恐怕在其中“功不可没”。
“当时负责找人的是谁?”我声音冰冷。
“是……行政部的王副总,他去年已经退休了。不过,当时林薇薇一家能那么快‘准确’地找到老夫人所在的医院,确实有些蹊跷。”李铭谨慎地回答。
“查。”我只说了一个字。
“是。”李铭点头,又补充道,“我们也查了苏晚小姐这三年是否有过求助记录。她出院后,曾给当时闻氏公布的一个答谢邮箱发过一封邮件,简单说明了情况,但……石沉大海。后来,她也去过闻氏总部前台一次,但被保安以‘没有预约’、‘身份不明’为由拦下了。之后……就没有了。”
石沉大海。被保安拦下。
我可以想象,一个刚出院的年轻女孩,带着一身伤痕和微弱的希望,鼓起勇气想要讨回一个公道,却被现实冰冷的高墙一次次撞回头破血流。那封邮件,或许被当成垃圾信息处理了。那次拜访,在保安眼里,不过又是一个想攀高枝的妄想者。
希望一次次燃起,又一次次熄灭。最终,她选择了沉默,背负着伤痕和委屈,沉入生活的泥沼。
直到……被林薇薇逼到绝路。
“食堂那边,具体怎么回事?”我强压着翻腾的情绪,问。
李铭调出了一段监控视频,放在我面前。画面里,林薇薇指着地上一点不起眼的污渍,对着苏晚厉声呵斥,言辞尖酸刻薄。苏晚一直低着头道歉,最后林薇薇对食堂经理说了句什么,经理唯唯诺诺地点头,然后便有了苏晚被开除、走投无路闯年会的一幕。
“根据调查,这半年里,林薇薇确实多次故意刁难苏晚小姐,言语侮辱、加重工作量是常事。这次的开除理由‘偷窃’,纯属子虚乌有,是林薇薇授意食堂经理捏造的。”李铭的声音也带上了寒意。
“砰!”
我一拳砸在厚重的实木书桌上,发出沉闷的巨响。桌上的茶杯震得跳了一下。
李铭噤声,垂首站立。
怒火在我胸腔里燃烧,几乎要冲破理智。不仅仅是因为林薇薇的恶毒,更是因为自己的愚蠢和失察!这三年,我但凡对林薇薇的品性多一分怀疑,但凡对她偶尔流露出的、与“恩人”身份不符的言行多一丝深究,或许就能早点发现端倪!可我却被所谓的“恩情”蒙蔽了双眼,像个傻子一样,被她玩弄于股掌之间!
我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现在不是一味愤怒和自责的时候。补偿和纠正,才刚刚开始。
“那个食堂经理,以及所有配合林薇薇欺凌苏晚的人,处理干净了吗?”
“已经全部开除,并通报行业联盟。律师也在跟进后续的名誉损害赔偿。”李铭回答。
“嗯。”我睁开眼,目光落在调查报告上苏晚那张模糊的监控截图上,“找最好的营养师和理疗师,帮她调理身体。联系国内外顶尖的皮肤科专家,评估她身上的疤痕修复方案,不计成本。”
“是。”
“还有,”我沉吟片刻,“去查一下苏晚奶奶的墓地在哪里,安排人修缮维护。再看看她老家还有没有什么直系亲属,或者她关心的人,给予妥善安置。”
李铭一一记下:“明白。”
他离开后,书房里恢复了寂静。我走到落地窗前,俯瞰着脚下这座繁华而冰冷的城市。霓虹闪烁,车流如织,每一盏灯背后,可能都藏着一个不为人知的故事。
苏晚的故事,因为我的疏忽和别人的恶意,被涂抹上了太多灰暗的色调。
现在,该由我,亲手为她重新绘上光明。
但我知道,物质上的补偿远远不够。那双清澈眼睛里的不安和创伤,需要更耐心、更细致的时间去抚平。
我转身,走向套房的方向。此刻,我突然很想看看她,哪怕只是确认她是否安好。
走到她房间门口,门虚掩着。我轻轻推开一些,看到她并没有休息,而是坐在窗边的地毯上,怀里抱着一个柔软的靠垫,依旧望着窗外。侧影单薄,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静和寥落。
听到动静,她受惊般回过头,看到是我,眼神里闪过一丝慌乱,下意识地想要站起来。
“没事,你坐着。”我阻止她,放轻脚步走过去,在她旁边不远不近的地方坐下,“怎么不休息?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她摇摇头,小声说:“没有不舒服……就是,有点不习惯。”
不习惯这样的安静,不习惯这样的舒适,不习惯这样突如其来的命运转折。
我看着她绞着靠垫边缘的手指,那双手,指节有些粗大,带着长期劳作的痕迹,与林薇薇那双精心保养、涂着蔻丹的手截然不同。
“苏晚,”我斟酌着开口,声音放缓,“关于以后……你有什么想法吗?比如,想继续读书?或者,对什么工作比较感兴趣?不用急着回答,可以慢慢想。任何你想做的事情,我都可以帮你。”
她抬起头,看着我,眼睛里有些迷茫,过了好一会儿,才轻轻说:“我……我不知道。我以前学的是酒店管理,但现在……好像也做不了了。”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脖颈的疤痕。
我的心像是被针扎了一下。
“疤痕可以治疗,现在的医疗技术很发达。”我立刻说,“就算不想做以前的工作,也没关系。你可以尝试任何你感兴趣的方向,画画、音乐、插花……或者,就当休息一段时间,到处走走看看。”
她似乎被我的话触动,眼神微微亮了一下,但很快又黯淡下去,低下头:“让您费心了……我、我不值得您这样……”
“值得。”我打断她,语气斩钉截铁,“你值得这世上最好的一切。是我亏欠你太多。”
她不再说话,只是把下巴埋进靠垫里,长长的睫毛垂下来,遮住了眼中的情绪。
我知道,建立起她的自信和安全感,需要时间。摧毁一样东西很容易,但重建,却是一个缓慢而艰难的过程。
我没有再追问,只是陪她静静地坐了一会儿。夕阳的余晖透过玻璃窗洒进来,给她的侧脸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光。
这一刻,岁月仿佛暂时静好。
但我知道,窗外的风从未停歇。林薇薇和她的家族,绝不会坐以待毙。而我和苏晚之间,横亘着三年的误会、亏欠,以及刚刚开始的、笨拙的靠近。
真正的波澜,或许才刚刚开始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