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利亚难民营的清晨总裹着一层薄沙,风里掺着土腥味和远处隐约的硝烟,像一块被揉皱的旧布,贴在人脸上发涩。林野蹲在帐篷旁架相机,指尖蹭过冰凉的金属机身,镜头里刚框住三个排队领救济粮的孩子——最小的那个穿着洗得发白的条纹衫,裤脚卷了三圈仍盖不住细得像芦苇杆的脚踝,手里攥着个空罐头盒,指节泛白。突然,空袭警报像被撕开的粗布帛,尖锐地炸响在营地上空,惊飞了帐篷顶上栖息的几只麻雀。
她几乎是本能地扑出去,怀里撞进一个小小的、温热的身子。是三岁的阿米娜,扎着两个歪歪扭扭的小辫子,睫毛上还沾着沙粒,正蹲在地上捡石子,小手里攥着两颗灰扑扑的鹅卵石。孩子的母亲疯了似的冲过来,天蓝色的头巾被风吹得散开,露出满是泪痕的脸,颧骨上还带着未消的淤青。她只来得及把阿米娜往林野怀里一推,嘶哑地喊了句“救救她”,就被垮塌的帆布帐篷卷进黄沙里,只余下一只绣着淡紫色碎花的布鞋,在风里翻了个身,浅浅埋进土中,鞋尖还沾着半片干枯的骆驼刺叶子。
“跑!往医疗站方向!”林野抱着阿米娜往最近的混凝土掩体冲,孩子的哭声像细针,扎得她太阳穴突突跳,小手死死攥着她的卡其布外套衣领,指甲几乎掐进皮肉里。刚跑出去没几步,小腿突然传来一阵剧痛,像被烧红的铁钉狠狠扎进肉里,带着滚烫的麻木感。她踉跄着栽倒在沙地上,手肘擦破了皮,渗出血珠,混着沙子结成暗红的痂。低头时,半块锈迹斑斑的弹片正嵌在裤管里,边缘还沾着细小的沙砾,血顺着布料的纹路往下渗,在沙地上积成一小滩暗红河,像极了她前几天在战地医院见过的、未完全凝固的血浆。
“放下孩子,我先取弹片。”一道冷静的声音穿透混乱的哭喊与风声,像投入沸水里的一块冰,瞬间压下了周遭的嘈杂。林野抬头,看见件沾着沙尘和干血渍的白大褂,袖口卷到小臂,露出的手腕上有几道浅疤——有的是细长的划伤,有的是圆形的烫伤,纵横交错却被打理得干净,肤色是常年不见强光的浅白。男人的指节沾着碘伏的淡黄色,指尖泛着常年握手术刀磨出的薄茧,胸前的金属铭牌晃了晃,“陈砚”两个字刻得清晰,旁边“军医”的标识在晨光里泛着冷光。不知为何,看到这两个字,林野狂跳的心脏突然就安定了下来,像找到了锚点。
陈砚蹲下身,动作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从随身的橄榄绿急救箱里摸出镊子和消毒棉。镊子是银色的,边缘磨得有些发亮,他捏着镊子的姿势很稳,指腹贴在金属柄上,连一丝颤抖都没有。“会有点疼,忍忍。”他说话时气息很稳,声调不高,却奇异地让人安心。镊子尖碰到伤口时,林野疼得牙齿咬得发响,冷汗瞬间浸湿了后背的衣服,却没敢动——她怕一动就碰着怀里的阿米娜,孩子的哭声已经小了些,正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盯着她的下巴。陈砚似乎察觉到她的紧绷,另一只手轻轻托住阿米娜的背,掌心的温度透过薄薄的棉布传过来,对着孩子低声哄着,声音放得极柔:“不怕不怕,很快就好,叔叔这里有糖哦。”
阿米娜的哭声彻底停了,大眼睛里还含着泪,却好奇地盯着陈砚白大褂上的纽扣。陈砚趁机夹住弹片,手腕微一用力,锈迹斑斑的金属片就被拔了出来,带着血丝落在沙地上,发出轻微的“嗒”声。林野疼出了眼泪,却看见他已经剪了块无菌纱布垫在伤口上,裹绷带时特意避开了最疼的地方,手指绕着绷带轻轻按压,松紧度刚好不会磨到皮肉,最后还在末端打了个小巧的蝴蝶结。“每天换次药,别沾沙子,要是红肿发热就来找我。”他收拾工具时,阿米娜伸手想去抓他白大褂上的纽扣,小小的手指在半空晃了晃,像在抓飘飞的蒲公英。陈砚竟真的顿住,微微俯身,让孩子轻轻碰了碰那颗米白色的塑料纽扣,还从白大褂口袋里摸出颗奶糖——糖纸是浅粉色的,印着一只微笑的小熊,在黄沙里格外显眼。他指尖捏着糖纸一角,慢慢剥开,把糖递到阿米娜嘴边:“给你,甜的,吃了就不疼了。”
林野看着他垂眸时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淡淡的、扇形的影,突然想起父亲旧照片里的样子。她的父亲也是名军人,在她五岁那年牺牲在边境,留下的唯一一张照片里,父亲穿着草绿色的军装,眉眼间也是这样的沉静。陈砚处理完伤口,没多说什么,只是起身冲向不远处一个被碎石砸伤的老人,白大褂的下摆被风吹得扬起,像一面在硝烟里展开的白旗,干净得让人心头一酸。
战地条件艰苦得超出想象,饮用水要按人头限量分配,每天只有两小瓶,食物大多是压缩饼干和罐头,偶尔能分到一点联合国援助的小麦粉,就能让孩子们开心半天。林野的伤口总不见好,红肿反复,有时还会发痒,只好常往医疗站跑。一来二去,倒也跟陈砚熟络起来,还能顺便给她的报道积累素材——她想写这里的人,写他们在战火里的挣扎与坚持,而陈砚,无疑是最好的素材之一,他身上有太多让人想记录的细节。
医疗站的帐篷不大,是联合国援助的蓝色帆布材质,中间拉着块洗得发白的蓝布,隔开诊疗区和药品区。布上有几个破洞,风从洞里钻进来,带着沙粒,吹得金属药品盒沙沙响。陈砚每天天不亮就起来整理药品,戴着一副细框眼镜,镜腿有些松了,他时不时会用指尖推一下。晨光从帐篷的缝隙里漏进来,落在他的发梢,染成浅金色,他的眉头微微蹙着,眼神专注得让人不忍打扰。他把退烧药、消炎药按使用频率排好,标签都朝向外面,手指划过药盒时很轻,像在抚摸什么珍贵的东西。遇到过期的药膏,他会用黑色马克笔在包装上画个大大的叉,然后小心地放进专门的红色回收袋,嘴里还念叨着:“这里的孩子身子弱,肝肾功能还没长好,万一用了过期药出事,可就麻烦了。”
林野常举着相机站在一旁,镜头对准他的侧影。有次陈砚抬头时刚好撞见她的镜头,没生气,反而笑了笑,眼角弯起一个浅淡的弧度。“你上次拍的阿米娜含着糖的照片,能洗出来吗?”他走到她身边,声音比平时低了些,“我想贴在医疗站里,孩子们看到会开心点,换药的时候也能乖一点。”他说这话时,指尖轻轻碰了碰相机的镜头,动作很轻,像怕碰坏了什么易碎品。
林野回去后,连夜用便携式打印机洗了照片——打印机是记者站配的,电量有限,她平时都舍不得用,这次却特意多洗了两张,一张给陈砚,一张自己留着,夹在采访本的第一页。第二天,她还揣着攒了半个月的两罐压缩饼干去了医疗站。这饼干是记者站发的,比难民营的救济粮顶饿,还带着点奶香味,她平时只在写稿熬到深夜时才吃半块,想着陈砚天天救死扶伤,肯定更需要补充体力。可递过去时,却被陈砚推了回来,他的手指碰到她的手心,带着点凉,大概是刚摸过冷藏的药品。“你们写稿要熬通宵,比我们费脑子,你留着当夜宵。”他把饼干塞回她手里,指尖还轻轻按了按她的手背,像是在强调。
“医疗站天天救那么多人,你连口热的都难吃上,这饼干你必须拿着。”林野不依,又把饼干往他怀里塞。两人正推来推去,帐篷外突然刮起沙尘暴,黄沙像疯了似的往里灌,能见度瞬间降到只有几步远,帐篷杆被吹得咯吱响,像是随时会塌。陈砚反应很快,一把拉过林野躲到铁皮药品柜后,顺手把她的相机抱在怀里,用自己的后背挡住风口。他的后背很宽,隔着白大褂能清晰地感觉到他的体温,还有风沙打在布料上的沙沙声,像细小的雨。“相机贵,别让沙子进去了,你稿子还在里面吧?”他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带着点闷,却很清晰。林野靠在他身侧,鼻子里钻进他身上消毒水和沙尘混合的味道,竟觉得格外安心,比躲在任何掩体里都踏实。
“你倒心疼它,比心疼我还甚。”她故意逗他,想缓解紧张的气氛,指尖轻轻碰了碰他的胳膊。却没料到,陈砚的耳尖突然红了,从脖子一直蔓延到耳根,像被晒透的樱桃。他没接话,只是把脖子上的灰色防风围巾解下来,一圈圈裹在她头上,动作很仔细,连耳朵都给她护住了,指尖偶尔蹭过她的耳尖,烫得林野心跳漏了半拍,脸上也热了起来。
沙尘暴过后,难民营的物资运输线被断了,连饮用水都成了问题。陈砚从医疗站的储备箱底翻出两包泡面,是之前国内慰问团送的,他一直没舍得吃,藏在最里面,包装上的图案都有些褪色了。他在煤油炉上煮面,蓝色的火焰舔着锅底,水开时冒着白汽,浓郁的香味在帐篷里散开,勾得人肚子直叫。面条刚盛进搪瓷碗,两个瘦得只剩骨头的孩子就凑到帐篷门口,脑袋抵着门框,眼睛直勾勾盯着碗,咽口水的声音都听得见。他们的衣服破了好几个洞,光着脚,脚趾缝里全是沙子,其中一个孩子的脚背上还有道没愈合的划伤。
陈砚没犹豫,拿起筷子把自己碗里的面条分了大半出去,只留下一点汤和几根孤零零的面条。面条递到孩子手里时,他们还不敢接,怯生生地看着陈砚,像受惊的小鹿,直到他笑着点头,说“快吃吧,小心烫”,才接过碗,蹲在地上狼吞虎咽起来,烫得直呼气也舍不得停。林野看着,心里发酸,把自己的碗推过去:“我不饿,你吃。”陈砚却按住她的手,指尖带着刚煮完面的温度,很暖:“你明天要去前线采访,得有力气。我是医生,扛饿,没事。”他把碗塞回林野手里,自己端着那碗几乎只剩汤的面,蹲在孩子旁边,看着他们吃,偶尔帮他们吹吹烫面,还把自己碗里的汤分了些给孩子,看着他们满足的样子,嘴角露出淡淡的笑,眼里像落了星星。
那天晚上,煤油炉的光昏昏黄黄,映着帐篷里的人影,忽明忽暗。林野喝着热汤,暖意从胃里蔓延到全身,突然想起什么,问:“你为什么来这儿?”这里条件这么苦,随时都有生命危险,她实在想不通,为什么有人会主动放弃安稳的生活,来这样的地方。
陈砚正用纸巾擦着一个孩子沾了面汤的嘴角,动作顿了顿,从抽屉里摸出张照片。照片有些旧了,边缘磨得发毛,用透明胶带粘了两个角,上面是个穿蓝白校服的女孩,扎着高马尾,笑起来有两个浅浅的梨涡,眼睛弯得像月牙,和陈砚有几分像。“我妹妹,叫陈悦,今年该上大学了。”他的声音很轻,带着点怀念,指尖在照片上轻轻摩挲着女孩的脸,“她总说想当医生,还说以后要跟我一起去偏远的地方救病人,可惜去年夏天出了车祸,走的时候才十七岁。”他的声音有些发哑,喉结动了动,“来这儿,也算替她看看世界,救些人,圆她没实现的梦。”
林野心口发紧,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她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背,他的手很凉,大概是常年握冰冷的医疗器械。“她会为你骄傲的,真的。”陈砚抬头看她,眼睛在煤油灯的光里亮了亮,像蒙尘的星星被擦干净,他点了点头,没再说话,却把自己碗里仅剩的几根面条,小心翼翼地夹到了林野的碗里。
难民营的粮站每月会分发一次粮食,大多是小麦、玉米和少量压缩饼干,这是孩子们最期待的日子,比过年还热闹。那天林野跟着医疗队去帮忙,想拍些物资分发的照片,陈砚也跟着去了——他怕有人搬运粮食时受伤,特意带了急救箱,里面装着纱布、止血带和常用的消炎药,还额外放了几片止痛片。
粮站是用铁皮搭的棚子,夏天晒得像蒸笼,冬天又漏风,站在里面能清楚地看到外面的天空。里面堆着好几袋粮食,袋子上印着联合国的标志,有些地方已经破了,小麦从破洞里漏出来,落在地上,被孩子们捡起来,小心翼翼地揣进兜里,像揣着宝贝。阳光透过铁皮的缝隙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像撒了一把碎金子。林野正蹲在地上拍孩子们帮大人搬小袋粮食的画面——一个小男孩才五六岁,却抱着比他半个人还高的袋子,小脸憋得通红,额头上全是汗,却不肯放手,嘴里还念叨着“给妈妈的,给妈妈的”。突然,远处传来枪声,“砰砰”几声,像炸雷似的,人群瞬间乱作一团。
有人推倒了粮袋,小麦撒了一地,像铺了层金色的地毯,孩子们吓得哭起来,到处乱跑,有的还被绊倒在地上,哭声更响了。“蹲下!别跑!”陈砚的声音穿过混乱的人声,格外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他一把抓住林野的手,掌心全是汗,却握得极紧,指节都有些发白,把她拉到粮站的水泥柱子后,自己挡在她前面,后背对着混乱的人群。林野能感觉到他手心的薄茧蹭过她的皮肤,带着点粗糙的触感——那是常年握手术刀、搬药品和物资磨出来的,却很有安全感。
“别怕。”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点她没听过的颤抖,大概是真的担心。“我护着你,不会有事的。”林野靠在他身后,能听见他急促的心跳,像擂鼓似的,还有他偶尔发出的安抚声,对着旁边吓哭的孩子说:“别跑,躲在这里就好,叔叔会保护你们,坏人很快就走了。”有个小男孩吓得往他身边缩,小手抓住他的白大褂下摆,指节泛白。陈砚腾出一只手,轻轻拍着孩子的背,动作很轻,像在哄受惊的小动物,还把自己的眼镜摘下来,递给孩子玩:“你看,这个能看清远处的东西哦。”
枪声越来越近,还有人在喊“武装分子来了”,人群更乱了。有个装满小麦的粮袋被推倒,朝着林野他们这边滚过来,袋子很重,滚得飞快,扬起一路沙尘,眼看就要撞到林野的膝盖。陈砚反应很快,侧身挡住粮袋,手臂被袋角划了道口子,血一下子就渗了出来,染红了白大褂的袖子,像开了一朵暗红色的花。“你受伤了!”林野想帮他处理伤口,却被他按住手,他的力气很大,不容拒绝:“没事,小伤,先等安全了再说,别乱动。”他的注意力还在周围的孩子身上,眼神警惕地盯着粮站门口,像只守护幼崽的鹰。
好在维和部队来得快,几辆装甲车开过来,车身上的联合国标志在阳光下很显眼,枪声很快就停了,武装分子也被驱散,人群渐渐平静下来。陈砚松开手时,林野才发现他的手腕上又添了道新的划伤,血正顺着小臂往下淌——是刚才拉她躲起来时,被倒下的粮袋边缘划到的,伤口不算深,却很长,像条红色的小蛇。她赶紧从随身的包里掏出创可贴,是之前给难民营的孩子买的,印着小熊图案,她一直没舍得用,放在最里面的夹层里。她小心翼翼地给陈砚贴上,指尖轻轻碰了碰伤口周围的皮肤,有些心疼:“你怎么总不爱惜自己?刚才多危险啊,要是粮袋再重点,你手臂都可能骨折。”
陈砚笑了笑,指尖蹭过她的指尖,带着点痒:“你没事就好,这点伤不算什么,比手术刀划的轻多了。”他低头看了看她手里的创可贴,上面的小熊圆滚滚的,很可爱,忍不住笑了:“你还带这种创可贴?像个小姑娘似的。”林野脸一红,有些不好意思:“是之前给难民营的孩子买的,剩下的就放包里了,想着万一有人受伤能用。”陈砚没再调侃她,只是把创可贴的边角轻轻按了按,确保不会掉下来,指尖划过她的指腹时,两人都顿了一下,空气里突然多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暖意。
收拾粮站的时候,陈砚执意要帮着把撒在地上的小麦扫起来,他左手拎着布袋子,右手握扫帚,动作比平时慢了些,偶尔牵动伤口,眉头会轻轻蹙一下,却从不吭声。林野看着他手臂上隐约渗出血的创可贴,心里发紧,走过去抢过他手里的扫帚:“你歇着吧,我来扫,你再动伤口该发炎了。”陈砚想抢回来,林野却把扫帚背在身后,瞪了他一眼:“听话,不然下次我不给你带洗好的照片了。”他愣了愣,随即笑了,妥协似的往后退了一步,靠在粮袋上看着她,阳光落在他脸上,把他的睫毛染成了金色,眼神软得像化了的糖。
夕阳西下的时候,粮站终于收拾妥当。陈砚坐在粮站门口的台阶上,揉着手臂,林野走过去,递给他一瓶还带着点凉意的水——是她从记者站省下来的,一直揣在怀里保温。“喝点水吧,今天累坏了。”他接过水,拧开瓶盖时,指节的薄茧蹭过瓶口,发出轻微的摩擦声。他喝了一口,水流顺着喉结往下滑,在夕阳下泛着光,沉默了一会儿,他突然说:“以后遇到危险,别光顾着拍照片,先保护好自己,知道吗?我……”他顿了顿,没再说下去,只是把空水瓶仔细放进随身的帆布包里,“这里的瓶子能装水,别浪费。”林野知道他没说出口的话,心里像被温水浸过,轻轻点头:“我知道了,你也一样,别总把自己放在最前面。”
医疗站的日子总被突发情况填满,今天是这个孩子半夜发烧,明天是那个老人咳嗽加重,有时刚端起饭碗,就有人捂着伤口跑进来,陈砚总是放下碗就冲过去。可即便这样,他还是会挤出细碎的时光,把温柔藏在细节里。林野爱熬夜写稿,她的临时住处是一间不足十平米的小帐篷,里面只有一张行军床和一张缺了腿的小桌子,晚上只能靠一盏煤油灯照明,风从帐篷缝里钻进来,吹得灯芯忽明忽暗。陈砚值夜班时,总会从医疗站的保温壶里倒出半杯热咖啡,用搪瓷杯装着,揣在怀里保温,绕远路送到她的帐篷门口。
咖啡是速溶的,带着点焦苦味,不算好喝,可搪瓷杯壁总留着他的体温,喝下去暖得人心尖发颤。“别熬到后半夜,这里的风比你家乡的冷,容易头疼。”他每次都站在帐篷门口说,从不进去,怕打扰她写稿,说完就转身走,白大褂的下摆扫过门口的沙粒,留下浅浅的痕迹。可第二天早上,他总会从维和部队的食堂匀来一个热馒头,用干净的油纸包着,放在她帐篷门口的石头上,馒头还带着刚出锅的热气,咬一口,麦香里混着点甜味,是林野在战地吃到过最暖的早餐。
林野也总想着给陈砚做点什么。她知道他爱喝不加糖的茶,就从记者站的物资里找出几包绿茶,每天早上泡好,装在他的军用水壶里;他的听诊器总随便放在桌子上,容易沾到药水,她就从难民营的裁缝那里要了块浅蓝色的棉布,晚上写稿累了,就坐在煤油灯前缝布包,针脚歪歪扭扭,却缝得格外认真。
有次林野跟他说采访时遇到的小男孩穆罕默德,才五岁,却已经会帮着照顾受伤的奶奶,那天他拽着林野的相机带,仰着满是灰尘的小脸问:“姐姐,相机能不能拍出和平?我想把和平拍下来,寄给在远方的爸爸,让他早点回家。”林野当时没答上来,跟陈砚说的时候,声音里还带着遗憾。陈砚听了,从白大褂口袋里摸出片压得平平整整的小黄花,花瓣已经有些干枯,却还带着淡淡的香。“你下次见到他,就说能。”他把干花递给林野,指尖轻轻碰了碰花瓣,“等我们把坏人打跑,你就拍这里的花,拍孩子们的笑脸,拍大家一起种地的样子,那就是和平的样子。”林野把干花夹进采访本里,和阿米娜含着糖的照片放在一起,每次翻到,都觉得心里亮了点。
休息的时候,陈砚会陪林野去难民营外的山坡上待一会儿。那里没有帐篷,没有枪声,只有几株顽强的骆驼刺,偶尔开几朵淡黄色的小花,风里少了硝烟味,多了点草木的清香。他们会坐在山坡上的石头上,看着远处的地平线,那里能看见一点点蓝,像是天空和大地连在了一起。“等任务结束,我带你去看我家乡的海。”陈砚的声音很轻,却很认真,风吹起他的头发,遮住了他的眼睛,“我家在海边的小城,夏天的时候,海水是淡蓝色的,比这里的天空还蓝,沙滩上能捡到带花纹的贝壳,晚上躺在沙滩上,能听见海浪声,像唱歌一样。我小时候总跟我妹去海边捡贝壳,她每次都能捡到最大的那个,还说要攒起来,送给未来的男朋友。”
林野踢着脚下的沙子,弯腰摘了朵刚开的小黄花,递到他面前:“真的?那我们约好了,谁也不能反悔。”陈砚接过小黄花,很小心地别在她的发间,指尖轻轻理了理她被风吹乱的头发,动作温柔得像在触碰易碎的珍宝。“不反悔。”他从口袋里摸出颗橙味水果糖,糖纸是鲜亮的橙色,在黄沙里格外显眼,“这个当信物,要是我忘了约定,你就拿着糖找我算账,我肯定认。”林野接过糖,剥开糖纸尝了尝,甜得发腻,甜到心里去了,她把糖纸小心地叠好,放进采访本的夹层里,跟那片干花、那张照片放在一起,像收藏着一份珍贵的秘密。
难民营里的孩子大多营养不良,抵抗力弱,一到换季就容易生病。有天深夜,林野刚写完一篇稿子,正准备睡,就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吵醒。开门一看,是医疗站的护士小马,她脸色苍白,头发乱得像草,声音发颤:“林记者,你能帮个忙吗?陈医生正在抢救一个发高烧的孩子,我一个人忙不过来,药品都快拿不过来了。”
林野赶紧穿上外套,跟着小马往医疗站跑,夜里的风很凉,吹得她耳朵发疼,路上能听到远处偶尔传来的枪声,还有难民营里此起彼伏的咳嗽声。医疗站的帐篷里亮着灯,灯光透过帆布,在地上投下晃动的影子。林野冲进去时,陈砚正跪在地上给孩子做心肺复苏,他的白大褂敞开着,里面的衬衫已经被汗水浸透,紧紧贴在背上,额头的汗顺着脸颊往下淌,滴在孩子的衣服上。孩子才两岁,叫哈桑,小脸烧得通红,嘴唇干裂起皮,呼吸微弱得像随时会断的线,旁边站着孩子的母亲法蒂玛,她穿着黑色的长袍,双手紧紧绞着衣角,哭得浑身发抖,嘴里反复念着“真主保佑,真主保佑”,眼泪砸在地上,晕开小小的湿痕。
“帮我拿生理盐水,还有退烧针,剂量0.5毫升,别拿错了。”陈砚的声音有些沙哑,显然已经忙了很久,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打湿,贴在皮肤上,却丝毫没影响他的动作,按压孩子胸口的频率始终均匀有力。林野不敢耽搁,赶紧从药品柜里找出生理盐水和退烧针,手指有些抖,却还是仔细核对了剂量,确认无误后递给他。陈砚接过针管,手指稳得没一丝颤抖,快速给孩子扎了针,随后又用生理盐水浸湿纱布,轻轻擦拭孩子的额头、脖子和腋下,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了琉璃,“这样能帮他物理降温,快一点。”
“法蒂玛,别担心,哈桑会没事的。”他一边忙活,一边抬头安慰法蒂玛,语气里带着让人安心的力量,“他只是高烧引起的呼吸急促,我们已经用了药,很快就会好转,你相信我。”法蒂玛点点头,却还是止不住地掉眼泪,她蹲在旁边,轻轻握着孩子的小手,掌心的温度裹着孩子冰凉的手指,像在传递力量。
抢救持续了两个多小时,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远处传来鸡叫声,哈桑的体温终于降到了38度以下,呼吸也渐渐平稳,开始发出轻微的鼾声。陈砚才松了口气,瘫坐在地上,后背靠在药品柜上,长长地舒了口气,胸口剧烈起伏着。林野递给他一瓶水,又拿出纸巾帮他擦了擦额头的汗,纸巾很快就湿透了。“你歇会儿吧,我来看着哈桑,他要是有动静我叫你。”
陈砚接过水,喝了一大口,水流顺着嘴角往下滴,他却没在意,只是看着孩子熟睡的脸,嘴角露出一丝疲惫却温柔的笑意,眼里的红血丝格外明显:“幸好没事,再晚一点,孩子的大脑可能就会受损了,那可就麻烦了。”他顿了顿,转头看向林野,眼神里满是感激:“昨晚谢谢你,不然我一个人真的忙不过来,又要做心肺复苏,又要拿药,根本顾不过来。”林野摇摇头,坐在他旁边的地上:“应该的,你才辛苦,忙了一整晚没合眼,等会儿赶紧睡会儿。”
法蒂玛看着哈桑平稳的呼吸,终于放下心来,她从口袋里摸出个小小的布包,布包是用土黄色的粗布缝的,上面绣着简单的花纹,她把布包递到陈砚面前,双手合十:“陈医生,谢谢你救了哈桑,这是我的一点心意,里面是我晒干的椰枣,是家里最好的东西,你一定要收下。”陈砚推辞了好几次,说这是他应该做的,可法蒂玛坚持要给,眼泪都快掉下来了,他只好收下,又从自己的抽屉里拿出两包压缩饼干,塞进法蒂玛手里:“这个你拿着,哈桑刚好转,需要补充营养,别饿着孩子。”法蒂玛接过饼干,不停地鞠躬道谢,眼泪又掉了下来,这次却是感动的。
等法蒂玛抱着哈桑离开后,医疗站里终于安静下来,只剩下煤油灯燃烧的“滋滋”声。陈砚靠在椅子上,闭着眼睛休息,眉头还微微蹙着,像是还在担心孩子。林野坐在旁边,看着他疲惫的模样,心里突然涌起一阵心疼,她想起自己正在缝的布包,原本想等缝好再送给陈砚,现在却觉得,或许该早点给他,让他早点用上。
那天下午,林野带着没缝完的布包去了医疗站。布包已经缝了大半,浅蓝色的布面上,一朵小黄花的轮廓已经出来了,花瓣的边缘有些歪歪扭扭,针脚也不均匀,有的地方密有的地方疏。她把布包递到陈砚面前,手指捏着布包的边角,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本来想缝好再给你的,现在还没完工,针脚也不好看,你别嫌弃。”
陈砚接过布包,手指轻轻抚摸着布料,布料的粗糙感蹭过他的指尖,他的眼神里满是惊讶和温柔,像发现了什么宝贝:“你缝这个给我?”林野点点头,耳朵有些发烫:“你的听诊器总随便放着,容易沾到药水,这个布包刚好能装下它,以后你就不用总担心听诊器脏了。”陈砚把布包放在桌子上,仔细看了看上面的小黄花,又抬头看向林野,嘴角的笑意越来越浓:“很好看,比买的还好看,我特别喜欢。”他顿了顿,又认真地说:“等你缝完,我天天用它装听诊器,走到哪儿带到哪儿。”
从那以后,林野每天晚上写完稿,都会坐在煤油灯前缝一会儿布包。有时陈砚值夜班,忙完手头的活,就会过来陪她一会儿,他不说话,只是坐在旁边的椅子上,帮她递递针线,或者给她倒杯热咖啡,偶尔会指出她缝错的针脚,却从不说让她拆了重缝。有次林野缝错了一大段,懊恼地想拆了重缝,陈砚却按住她的手,他的掌心很暖,裹着她的手背:“不用拆,这样也很好看,像山坡上开得歪歪扭扭的小黄花,很真实,比规规矩矩的好看多了。”林野被他逗笑,原本的懊恼也烟消云散,她抬头看着他,煤油灯的光落在他脸上,把他的轮廓照得格外柔和。
布包快缝好的时候,林野特意在角落绣了个小小的“砚”字,又在旁边绣了个“野”字,两个字挨在一起,像他们每次在山坡上并肩坐着的模样,她还在字的周围绣了几圈小小的波浪线,像海边的浪花。她想着,等陈砚生日的时候,就把布包送给她,再跟他说句生日快乐——她偷偷问过小马,知道陈砚的生日就在下个月的十五号,刚好是个晴天。
作为战地记者,林野总要去前线采访,那里离交火区近,随时都有危险,有时甚至能听到子弹飞过的“嗖嗖”声。有次她接到任务,要去距离难民营三十公里的一个小镇采访,那里刚被维和部队收复,还残留着武装分子的踪迹,路面上到处是弹坑,随时可能有地雷,十分危险。
出发前一天,林野特意去医疗站跟陈砚告别。当时陈砚正在给一个老人测血压,他左手拿着血压计的袖带,右手捏着气球,动作轻柔,听到林野说要去前线小镇,手里的血压计差点掉在地上,袖带里的空气瞬间漏了出来。“你不能去!”他的声音有些急,语气里满是担忧,眉头紧紧皱着,“那个小镇刚收复,还不安全,到处都是弹坑,还有可能有残留的武装分子,万一遇到危险怎么办?”
林野知道他担心,心里暖暖的,却还是坚持:“这是我的工作,我必须去。那里有很多难民,他们的故事需要被更多人知道,不然没人会关注他们的处境。”陈砚沉默了很久,他看着林野坚定的眼神,知道她决定的事不会改变,终于叹了口气,眼神里满是无奈:“那你一定要注意安全,每天给我报个平安,要是遇到危险,立刻躲起来,别逞强,知道吗?你的命比什么都重要。”他转身从抽屉里拿出个小小的急救包,急救包是军绿色的,上面印着红十字,他把急救包递给林野,又打开检查了一遍:“这里面有止血带、纱布、消毒棉和几颗常用药,你要是受伤了,先应急处理,然后立刻联系我。”
林野接过急救包,抱在怀里,心里像被温水浸过:“你放心,我会小心的,不会让自己受伤。”陈砚又从口袋里摸出颗橙味水果糖,糖纸还是鲜亮的橙色,他把糖塞进林野手里:“这个也带上,想我的时候就吃一颗,甜的能让人心情好点,要是遇到危险,吃颗糖也能冷静点。”林野接过糖,忍不住笑了:“你怎么跟个小孩子似的,还随身带糖。”陈砚却很认真,眼神里满是郑重:“我是怕你遇到危险慌了神,吃颗糖能让你稳住,你一定要带着,别弄丢了。”
第二天一早,林野就跟着其他两名记者出发了。小镇果然很荒凉,街道上到处是弹孔和废墟,有的房子只剩下半截墙,钢筋裸露在外,像狰狞的骨头,偶尔能看到几个难民,他们穿着破旧的衣服,眼神里满是恐惧,看到陌生人就会立刻躲起来。林野跟着维和部队的士兵在小镇里采访,她举着相机,拍下了断壁残垣里开出的小花,拍下了难民手里攥着的、皱巴巴的家人照片,也记录下了很多难民的故事——有失去父母的孩子,抱着父母的旧衣服不肯松手;有失去丈夫的妻子,每天在废墟里寻找丈夫的踪迹;还有失去家园的老人,坐在自家倒塌的房子前,一言不发地看着远方。
晚上,林野在临时搭建的帐篷里给陈砚报平安。电话里,陈砚的声音有些沙哑,显然是担心了一天,他问得很细,从她吃了什么饭,到帐篷里冷不冷,甚至连她今天遇到了几个难民都问了。“今天有没有遇到危险?有没有受伤?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林野赶紧说:“我没事,维和部队的士兵保护得很好,就是这里条件有点差,晚上有点冷,帐篷里漏风。”陈砚沉默了一会儿,声音里满是心疼:“你多穿点衣服,别冻着了,我给你留了热咖啡,放在医疗站的保温壶里,等你回来喝,我天天给你热着。”
采访进行到第三天的时候,意外发生了。林野正在采访一个老人,老人坐在自家倒塌的土坯房前,手里攥着一张泛黄的照片,照片上是他和妻子的合影。他用生涩的阿拉伯语夹杂着几个英语单词,断断续续地跟林野讲着战争前的生活——那时他有一个小果园,种着橄榄树和石榴树,每到秋天,妻子就会用石榴做果酱,整个院子都飘着甜香。林野蹲在他身边,认真地听着,手里的笔快速记录着,相机就放在旁边的石头上。
突然,远处传来密集的枪声,像爆豆似的,紧接着是维和部队士兵的大喊:“有武装分子偷袭!快躲起来!”林野心里一紧,赶紧扶着老人往旁边的废弃地窖跑。地窖又黑又潮,空气中弥漫着霉味和土腥味,她摸索着找到一个角落,让老人坐下,自己则紧紧贴着地窖口,听着外面的动静。枪声、爆炸声、士兵的呼喊声混杂在一起,震得地窖顶的土渣簌簌往下掉,林野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里的橙味水果糖,指尖触到糖纸的褶皱,想起陈砚的话,心里稍微安定了些。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声音终于停了。林野屏住呼吸等了一会儿,确认没有危险后,才扶着老人慢慢从地窖里出来。眼前的景象让她倒吸一口凉气——临时搭建的采访帐篷被炸毁了,帆布烧得焦黑,散落在地上,她的相机也不见了踪影。林野心里一急,到处找相机,那里面装着她这几天采访的所有照片和笔记,是她最重要的东西,也是那些难民的故事唯一的见证。她在废墟里翻找着,手指被碎石划破了也没在意,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几乎要绝望的时候,维和部队的一个士兵拿着相机走过来,他的脸上沾着灰尘,递过相机说:“这是你的相机吗?在废墟里找到的,我看里面有照片,应该是你的。”
林野接过相机,手指有些颤抖,她赶紧打开检查,发现相机只是外壳有点损坏,镜头没碎,里面的照片和笔记都还在。她松了口气,眼泪却忍不住掉了下来,她擦了擦眼泪,立刻找了个信号好点的地方,给陈砚打电话报平安。电话响了没两声就被接起,陈砚的声音很着急,带着明显的沙哑:“林野?你怎么样?我刚才听说小镇遇袭了,吓死我了,你没事吧?有没有受伤?”林野听着他焦急的声音,心里暖暖的,赶紧说:“我没事,就是帐篷被炸了,相机找回来了,就是外壳有点坏,其他都好,你别担心。”陈砚这才松了口气,声音里带着后怕:“没事就好,没事就好,你赶紧结束采访回来,我担心你,这里没有你在,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第四天下午,林野终于结束了采访,跟着车队回到了难民营。卡车刚停稳,她就看到陈砚站在路边等她,他穿着那件熟悉的白大褂,袖子卷着,头发有些乱,眼睛里满是疲惫,眼下还有淡淡的青黑,显然是担心了一整晚没睡好。“你回来了!”陈砚看到她,眼睛一下子亮了,快步跑过来,一把抱住她,动作有些急切,像是怕她会消失一样,手臂紧紧地圈着她的腰,力道大得让林野有些喘不过气,却觉得格外安心。林野愣了一下,随后也伸出手抱住他,把脸贴在他的胸口,能听到他急促的心跳声,像在诉说着担忧。
回到医疗站,陈砚第一件事就是给林野检查身体,他拿着听诊器,仔细听着她的肺部,又检查了她的手臂和腿,生怕她有哪里受伤没说。确认她没事后,他才松了口气,转身从保温壶里倒出一杯热咖啡,递到林野手里:“我给你热了好几次,一直怕凉了,你快喝吧,暖暖身子。”林野接过咖啡,喝了一口,苦得舌头发麻,心里却甜得发腻。她把相机里的照片导出来,放在平板电脑里,递给陈砚看:“你看,这是我拍的难民,他们都很坚强,就算生活这么难,也没放弃希望。”陈砚一边看照片,一边点头,眼神里满是敬佩:“拍得很好,很真实,他们的故事一定会被更多人知道,你做得很好。”
林野的生日快到了,陈砚早就开始准备。他从国内带来的腊肠,一直藏在医疗站抽屉的最里面,还特意用报纸包了好几层,怕受潮变质——那是他妈妈亲手做的,出发前妈妈塞给他的,说让他在外面也能吃到家里的味道。他还托回国的战友带了几颗贝壳,有白色的,有浅棕色的,上面的花纹像波浪,有的还带着淡淡的海水味,他把贝壳放在一个小小的铁盒子里,垫上干净的纸巾,每天都会拿出来看一眼,想象着林野看到贝壳时开心的样子。
生日前一天,陈砚偷偷跟小马商量,想给林野一个惊喜。小马正在整理药品,听了陈砚的想法,忍不住笑了:“陈医生,你对林记者真好,我看你俩早就互相喜欢了,就是没说出口,这次生日正好,你跟她表白啊。”陈砚脸一红,耳朵都发烫了,他低下头,假装整理药品,声音有些含糊:“别瞎说,我就是想给她个惊喜,让她在这边也能过个开心的生日。”话虽这么说,他却更认真地准备起来,他从维和部队的食堂借了个小蛋糕,蛋糕不大,上面只有一层薄薄的奶油,还找了几根彩色的蜡烛,又把医疗站的帐篷布置了一下,挂了些从难民营儿童中心借来的小彩灯,彩灯一亮,帐篷里瞬间变得温馨起来。
林野生日那天,她还在睡梦中,就被小马轻轻叫醒了。小马脸上带着神秘的笑容,拉着她的手说:“林记者,快起来,有惊喜等着你,你肯定会喜欢的。”林野揉着眼睛,跟着小马往医疗站走,心里满是疑惑。刚走到医疗站帐篷门口,就看到里面亮着彩色的小彩灯,帐篷中间的桌子上放着蛋糕和一碗冒着热气的腊肠,陈砚站在桌子旁边,手里拿着一个小小的铁盒子,穿着一件干净的白衬衫,头发也梳理得整齐,看到林野,他的脸上露出温柔的笑容:“生日快乐,林野。”
林野愣了一下,随后眼泪就掉了下来,她没想到陈砚会给她准备这么大的惊喜,在这个战火纷飞的地方,能有这样一个温暖的生日,她觉得无比幸福。“谢谢你,陈砚,我真的很开心。”她哽咽着说,快步走到桌子旁边,看着桌上的蛋糕和腊肠,心里满是感动。
陈砚把手里的铁盒子递给她,眼神里满是期待:“这是给你的礼物,打开看看,不知道你喜不喜欢。”林野小心翼翼地打开铁盒子,看到里面装着几颗带着花纹的贝壳,贝壳被擦得干干净净,在灯光下泛着淡淡的光泽。她的眼睛一下子亮了,拿起一颗贝壳,贴在脸颊上,能感觉到贝壳的冰凉和花纹的细腻触感,心里满是温暖:“这些是贝壳?你从哪里弄来的?真好看。”陈砚笑着说:“我托回国的战友带的,虽然不是在海边捡的,但也算是提前让你看看海的样子,等任务结束,我再带你去海边捡真正的贝壳,带你看我家乡的海。”
林野看着陈砚温柔的眼神,心里涌起一股暖流,她抬头看着他,眼神里满是爱意。陈砚也看着她,眼神里的温柔几乎要溢出来,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没说出口,只是拿起蛋糕上的蜡烛,一根一根点燃。小马在旁边笑着说:“快许愿吧,吹完蜡烛吃蛋糕,再不吃蛋糕就化了。”林野闭上眼睛,双手合十,心里默默许愿:希望战争早点结束,希望这里的孩子都能健康长大,希望能和陈砚一起去看海。她睁开眼睛,和陈砚一起吹灭了蜡烛,帐篷里响起小马的掌声。
陈砚还煮了腊肠,腊肠的香味飘满了整个帐篷,林野尝了一口,腊肠的咸香在嘴里散开,带着家的味道,她觉得这是她吃过最好吃的腊肠。“好吃吗?这是我妈做的,我出发前她给我装的,我一直没舍得吃,想留给你尝尝。”陈砚看着她,眼神里满是期待,像个等待夸奖的孩子。林野点点头,嘴里塞满了腊肠,说不出话,只能用力点头,眼泪又忍不住掉了下来。
吃完蛋糕和腊肠,小马识趣地说:“你们聊,我去看看哈桑怎么样了,就不打扰你们了。”说完就笑着离开了,帐篷里只剩下林野和陈砚。他们坐在桌子旁边,看着对方,谁也没说话,空气里弥漫着暧昧的气息,小彩灯的光在他们脸上明明灭灭,温柔又浪漫。过了一会儿,陈砚终于鼓起勇气,轻声说:“林野,我……”
他刚想说出口,突然听到外面传来急促的敲门声,小马的声音很着急,带着哭腔:“陈医生,林记者,不好了!北边的临时救治点遭了炮击,有很多人受伤,情况特别严重,需要你们立刻去支援!”
陈砚和林野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神里看到了担忧和紧张。陈砚立刻站起来,拿起放在桌子上的急救箱,转身对林野说:“我先过去,你在家里等着,别乱跑,这里不安全。”林野却拉住他的手,眼神坚定:“我跟你一起去,我能帮忙,我可以给你们递纱布、消毒棉,还能安慰受伤的孩子,你一个人忙不过来。”陈砚想拒绝,可看到林野坚定的眼神,知道她不会留下,只好点头:“好,那你一定要跟在我身边,寸步不离,注意安全,千万别乱跑。”
他们跟着小马往北边的临时救治点跑,一路上能听到远处的爆炸声和枪声,还有伤员的呻吟声,风里夹杂着硝烟味和血腥味,让人心里发慌。林野紧紧握着陈砚的手,能感觉到他手心的汗和轻微的颤抖,却也能感觉到他的坚定和力量。她知道,接下来的路会很危险,可只要有陈砚在身边,她就不怕。
临时救治点的景象比他们想象的还要惨烈。帐篷塌了一半,帆布烧得焦黑,冒着黑烟,几根钢架歪歪扭扭地架在那里,像是随时会倒下来。地上到处是血迹和碎石,受伤的人躺在地上,有的断了胳膊,有的流着血,发出痛苦的呻吟声,孩子们的哭声更是让人心碎。陈砚立刻投入到抢救中,他蹲在一个腿部受伤的士兵身边,快速检查伤口,用剪刀剪开士兵的裤子,拿出纱布和止血带,动作熟练而迅速。林野也在旁边帮忙,她给伤员递纱布、消毒棉,安慰着受伤的孩子,把孩子抱在怀里,轻轻拍着他们的背,跟他们说“别怕,医生叔叔会治好你们的”。
陈砚正在给士兵包扎伤口,突然听到远处传来刺耳的呼啸声——是迫击炮的声音,比之前更近,近得让人头皮发麻,心脏都要跳出来了。“趴下!快趴下!”陈砚反应很快,他一把将林野按在身下,自己挡在最上面,手臂紧紧护着她的头,声音急促却坚定:“别抬头,听话!千万别抬头!”
林野趴在地上,能感觉到陈砚的心跳,急促却有力,能闻到他身上消毒水和沙尘混合的味道,那是她熟悉的、让她安心的味道。可下一秒,她就感觉到背上的重量突然轻了,像是有什么东西从身上移开,紧接着,耳边传来巨大的爆炸声,震得她耳朵嗡嗡响,世界好像都静止了,只剩下一片空白。
“陈砚!陈砚!”林野挣扎着爬起来,脑子里一片混乱,她转头一看,心脏瞬间像被一只手紧紧攥住,疼得她几乎无法呼吸。陈砚趴在地上,白大褂被血染透了,暗红色的血从他的后脑勺不断渗出来,染红了周围的沙子,像极了他们初遇时,她小腿上的血,红得刺眼,红得让人心碎。她跪坐在地上,颤抖着伸出手,把陈砚的头抱在怀里,他的头很沉,身体已经开始发凉,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掉在陈砚的脸上:“陈砚,你别睡,你看看我,我是林野啊,你醒醒,我们还要去看海,还要吃你妈做的红烧肉,我的布包还没给你缝好,你还没看到呢,你听见没有?你醒醒啊……”
陈砚慢慢睁开眼,眼神有些涣散,像蒙了一层雾,却还是努力看向林野,他的嘴角动了动,像是想说什么,却只发出微弱的气音,听不清是什么。他的手慢慢抬起来,想碰林野的脸,指尖离她的脸颊只有几厘米,却突然垂了下去,再也没抬起来,像断了线的木偶。林野疯了似的摸他的口袋,想找到点什么,却只摸到那颗她送给他的橙味水果糖——糖纸被血染得发红,却还没拆开,像他一直没舍得吃,一直珍藏着。
周围的哭声和呻吟声好像都消失了,林野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还有眼泪掉在地上的声音,每一滴都像砸在心上,疼得她无法呼吸。她抱着陈砚,一遍又一遍地喊着他的名字,声音嘶哑,却再也得不到任何回应,只有风从耳边吹过,带着沙粒,像是在为他们哭泣。
后来,林野在陈砚的抽屉里,找到了那包没开封的腊肠,腊肠还用报纸包着,上面还留着陈砚妈妈的味道。她还找到了一张写了一半的纸条,纸条是用陈砚常用的蓝色钢笔写的,字迹工整却带着急促:“林野,生日快乐。腊肠我已经洗好了,等你生日那天,我们用煤油炉煮,再煮两个鸡蛋,你最喜欢吃溏心蛋,我记得。对了,你上次说想缝的布包,要是不会,我……”纸条的末尾,是没写完的省略号,笔尖的墨迹还没干,像是他刚放下笔,就匆匆跑出去救那些受伤的人,再也没回来。
抽屉最里面,还有那个没缝完的布包,浅蓝色的布面上,小黄花已经绣好了,“砚”字和“野”字也绣好了,两个字挨在一起,像他们并肩坐在山坡上的模样,只是还有几针没缝完,针还插在布上,线垂在下面,像是他随时都会回来,坐在煤油灯前,帮她缝完最后几针。
林野把布包拿出来,坐在陈砚常坐的椅子上,就着煤油灯的光,继续缝完了最后几针。她的手很抖,针脚歪歪扭扭,却缝得格外认真,每一针都像是在诉说着她的思念。缝完后,她把陈砚的听诊器小心翼翼地放进布包里,听诊器上还留着陈砚的温度,像是他还在身边。她还把那些贝壳放在布包里,每次看到贝壳,就想起陈砚说的话,想起他们一起去看海的约定。
她完成了那篇关于战地难民的报道,标题叫《硝烟里的白玫瑰》,她写了他们初遇时的弹片与白大褂,写了医疗站里的热咖啡与腊肠,写了山坡上的小黄花与橙味水果糖,写了他们未完成的约定与未说出口的爱,也写了战争的残酷与人们对和平的渴望。报道发表后,引起了很大的反响,很多人给她留言,说被他们的故事打动,说会更加珍惜现在的和平生活,还有人捐了物资,寄到难民营,帮助那些受苦的难民。
林野依旧留在战地,她没有离开。她替陈砚救了更多的孩子,她学会了简单的急救知识,每天跟着医疗站的医生一起给孩子看病、换药,给他们讲故事,像陈砚当年那样,在口袋里装着糖,给受伤的孩子甜甜的安慰。她替陈砚看了更多的风景,她去了他们约定要一起去的山坡,看着小黄花一年又一年地开,看着远处的天空从灰暗变得湛蓝,看着难民营里的孩子慢慢长大,露出开心的笑容。她替陈砚把硝烟里的光带给更多人看,她用相机记录下那些温暖的瞬间,记录下孩子们的笑脸,记录下和平的希望。
每次遇到危险,她都会摸出那颗橙味水果糖,攥在手里,糖纸的褶皱硌着指尖,却让她觉得安心,好像陈砚还在她身边,陪着她,护着她,跟她说“别害怕,有我在”。
有时她会坐在山坡上,看着远处的地平线,手里拿着那颗带着花纹的贝壳,轻轻贴在耳边,好像能听到海浪的声音。她轻声说:“陈砚,今天又有一个孩子康复了,他说长大了想当医生,像你一样,救很多很多人。我还没去看海,不过我知道,海边的贝壳一定很美,等这里的战争结束,等这里的孩子都能安稳生活,我就去看海,替你捡更多的贝壳,替你看看那片蓝色的海,告诉你,这里的和平,来得有多不容易。”
风拂过山坡,带着沙粒,轻轻吹过她的头发,好像在回应她的话,又好像是陈砚的温柔拥抱。远处的天空很蓝,像一块干净的蓝宝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