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日一早,宜夏起身后照例去给各个长辈请安,早饭过后便要入公学。
侯府门前停着两辆马车,薛青松、薛青榆和薛青楠都是男子,要骑马上公学,君子六艺中“御”是男子重要的考核项目,所以马车是为女子准备的。
宜夏到的时候,薛玉琅和薛玉琼也到了门口,薛玉琼矮身给宜夏行礼,宜夏还礼后又朝薛玉琅行礼,然而薛玉琅并没有还礼,似没看见她一般径直朝第一辆马车行去。
薛玉琼轻声道:“宜夏表姐,你和我同乘一车。”
知道薛玉琅看不上她,宜夏也没打算计较,微笑点头同薛玉琼上了第二辆马车。薛玉琼今年刚满十岁,也是才入公学不久,即便身为侯府庶女,在公学里一众贵族嫡女之间也备受排挤,小小年纪的薛玉琼早已习惯了这种歧视。
宜夏对这个与茯苓同岁的害羞腼腆的小妹妹颇有好感,“你和大姐姐寻常都是各乘一辆马车入公学吗?”
薛玉琼答道:“原本父亲是让我与大姐姐共乘一辆马车的,大姐姐不同意,闹到了祖母那里,祖母一向疼爱大姐姐,便让我和大姐姐各乘一辆马车。”
薛玉琅的那辆马车外观华丽,内里更是不用多说,相比之下薛玉琼的这辆马车就朴素了许多。嫡庶的差别越是在权贵之家便越是明显,薛玉琼作为妾室所出的庶女,不仅是日常生活中被区别对待,日后婚嫁时许多高门大户挑媳妇都是找嫡女,庶女只能低嫁或是作为家族的联姻工具,一般都难以得到好的姻缘。
宜夏苦笑了一下,她有什么资格同情薛玉琼,薛玉琼再不济也是正经妾室所出的庶女,而她母亲连外室都算不上,宜夏只能算是一段露水情缘下的私生女。她忽然觉得现在这个身份还挺好,至少不会让她这么难堪。
薛玉琼性子内向不多话,宜夏也是喜静的人,一路上马车里最多的是安静。
公学设在皇城的光华门旁,离侯府不算远,一刻钟左右就到了。公学是皇家出钱筹办,里面很是宽敞,除了有干净整齐的屋舍、有专门的射御场地、中间还有一个供学子们休憩看书的花园,后边是一座整整三层楼高的藏书阁,据说里边的书应有尽有,还珍藏着各类善本和孤本,宜夏有些激动,藏书阁里应该也会有她最想看的医学典籍。
或许,能来上公学也是她的一个机会,能学习更多的本领,看更多的书,毕竟她以后还要为自己打算,侯府终究不是她的栖身之地。
公学按年纪分为上下两级,下级学子是像薛玉琼这样年满十岁刚入公学的孩子,年满十四岁便入上级。薛家的在公学的孩子,除了十岁的薛玉琼和十二岁的薛青楠,其他几个都入了上级。
薛玉琼带着宜夏进了学堂给她指了去学舍的路便自行离开去了自己的学舍,宜夏看着那些连绵的屋舍有些茫然。此时,一道兴奋地声音忽然在她身后不远处响起,“阿暖!”
好久没听过有人这么唤她了,宜夏有些讶然地回过身,一位身着淡粉色牡丹百褶裙的活泼少女正朝她跑来,宜夏一眼就认出了竟是多年未见许知礼!
许知礼是当年浔州城许知州的女儿,与宜夏同岁,宜夏曾在许知州的家学中受教,与许知礼极为亲密,可惜这段友情只有两年,许知州调任他处,她便与许知礼分开了,两人分别时还涕泪横流,也书信联系过一段时日,只不过随着许知州调任频繁,两人也渐渐失去了联系,没想到如今竟能在这里遇上。
许知礼的样貌没怎么变,跑得脸色红扑扑的,拉着宜夏的手兴奋地跟她身后的少年道:“你看,我就说那是阿暖,你还偏说不是!”
少年浅淡一笑夸赞她,“还是你的眼神好。”
“那当然!阿暖就算变成老太婆我都能一眼认出来!”
宜夏朝那少年矮身一礼,“许公子安好。”
那少年笑容干净清澈,微微点头,“多年未见,宜夏还是原来的模样。”时年十七,是许知州之子,许知礼的哥哥许知书。
许知礼不解地对宜夏道:“你们俩怎么了?干嘛这么生疏,以前你不是都跟我一起叫哥哥的么?”
宜夏颇有些无奈,许知礼还是一贯的飞扬跳脱不拘小节,他们都长大了,自然不能像小时候那般随意。她岔开话题,“你什么时候来的上京?”
“我爹前年调回上京任都察院左副都御史,所以这两年我一直都在上京。”
“你呢?怎么会也在上京?”
“说来话长,以后再慢慢告诉你。”宜夏的事不是一时半会能说得清的,许知礼也不急,拉着她叽叽喳喳地说了许多她们分别后的事。
许知书提醒道:“纪夫子快来了。”
许知礼一个激灵,拉着宜夏就往学舍飞奔而去,边跑边道:“快些,纪夫子最讨厌学生迟到了,上回我睡迟了些被罚抄了三遍孔夫子的《劝学》,可累死了!”
许知礼和宜夏刚跑进学舍,纪夫子就到了。公学内男女同堂授课,分作两席,中间以一道竹帘相隔。
宜夏第一天入学,还没有安排位置,便在最末尾处站着,纪夫子一进来就看到了宜夏。
“你可是永平侯府新入公学的江宜夏?”
“回夫子,正是学生。”
纪夫子命人抬来一套桌椅命宜夏就坐,然后便问道:“可有念过书?”
宜夏恭谨地答道:“上过两年家学。”
纪夫子皱了皱眉,“四书五经中可学过些什么?”
“学生只略读过《周易》。”宜夏老实地答道,医易同源,她在跟随外祖父学医时精研过《周易》。
“哼。”纪夫子从鼻孔中喷出一个不屑的冷哼,“如此浅薄,岂配入老夫课堂!”
薛玉琅和陈雪瑶互相对视一眼,嘴角露出嘲讽的笑意,许知礼正要愤然起身,却被宜夏伸手按住了肩膀,她看着纪夫子不卑不亢地道:“夫子学识渊博,学生自然是望尘莫及,但学生以为,读书并非只为学识广博,更在于明理,若学生能以所学之《周易》明理,那所学便不算浅薄,也配得上夫子课堂。”
还从来没有人敢在课堂上顶撞纪夫子,一时间女席上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了宜夏身上,男席那边的学子也纷纷抬头,想看看怼夫子的女子长什么样,可惜竹帘遮挡,他们只看到一个影子。于是,男席所有人的耳朵竖起。
纪夫子一拍桌子,怒道:“那你倒是说说你在《周易》中明了什么理?!”
宜夏的声音很平静,不急不缓地道:“《周易》有云: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学生以为生而为人本就是一个不断学习进取的过程,心胸宽广而容纳万物。敏而好学,见贤思齐才是道理,而身为夫子,传道受业解惑,岂能因学生学识不足而阻拦学生向上进取的机会?”
男席那边几个寻常调皮捣蛋的学生简直想站起来给宜夏鼓掌。除了薛青松和许知书。薛青松一脸冷漠,而许知书则满眼担忧。
“你!课堂上顶撞老师!简直是反了!”纪夫子涨红了脸。
“《周易》还有云:上交不谄,下交不渎。做人不能有傲气,但是不能无傲骨,学生不过是与夫子论道,夫子何以恼羞成怒?”
这简直就是火上浇油,纪夫子拿着戒尺怒气冲冲就走下来,宜夏依然不惧,眼看戒尺就要打在宜夏身上,窗外忽然传来一道声音:“且慢!”
纪夫子扭头一看,竟是当朝太傅樊明舟!
方才的事樊太傅一点不落地看了个全,纪夫子连忙行礼,“下官见过太傅大人。”学生们也纷纷跟着行礼。
樊太傅是两朝重臣,学识渊博无人能及,当今陛下还是太子的时候他就是太傅,如今又是当朝太子的太傅,只是眼下太子去了南楚,太傅有了闲暇,陛下便命太傅兼了公学的督学。
纪夫子没想到太傅这个时候会来,也知道方才是自己没理,顿时额上冒出了细密的汗珠。
太傅没搭理他,而是看向了低着头的宜夏,“你便是永平侯薛涛认回来的外甥女?”
“正是学生。”
“好。”太傅竟然很是赞许,“你母亲曾救过永平侯且不求回报,如此大义的女子所生的孩子也有大义,‘上交不谄,下交不渎’,说得好!”
樊太傅夸一句,纪夫子的汗便出一层。
樊太傅冷着脸对纪夫子道:“‘因材施教,有教无类’,纪夫子自问做到这八个字了吗?”
“下官……下官惭愧……”纪夫子抖着声道。
“着夫子纪源暂停公学课业,反思三月,学生课业由温衡夫子教导。”樊太傅沉声道,接着又看向宜夏,语气已经温和了许多:“你虽敢于辩驳,但当堂顶撞夫子,言辞过于尖锐欠缺内敛,罚你课后洒扫藏书阁一个月,可有异议?”
纪夫子面色青白,有气无力地道:“遵太傅喻令。”
“学生没有异议。”宜夏抬起头,目光明亮而坚定。此时她才看到樊太傅身后还站着一个人——南楚景王萧灿。他穿着深红色银纹锦衣,浑身散发着慵懒随性的气息,狭长漂亮的桃花眼里充满了玩味,仿佛是猎人看到了什么有趣的猎物,微微勾唇,海棠生春,让原本就俊朗绝伦的脸更增艳色。
一众女学生都看到了他,纷纷倒吸了一口凉气,不顾太傅还在,底下细微的惊叹声已经蔓延开来,更有甚者面红耳赤犹如喝多了酒。
除了“妖孽”二字,宜夏也找不出其他的词来形容他了。